[HeePuff] Whatever

　　他們的初次見面，她穿著天藍色風衣（不是寶藍色），圍著正赤紅長圍巾（不是櫻桃紅），南怡島的天空晴朗無雲，吹起了寒風冰冷徹骨，金希澈從後頭悄悄靠近，說的第一句話不是“妳好”，只是“好”。
　　看似什麼都對了，卻什麼都差了一點。
　　同檔節目中，另一組夫婦的設定是清純，年輕男女的小情小愛，顧及男方的偶像身分與女方的稚嫩年齡，這種組合不能催，必須細火慢燉地熬。於是乎，凡有「進度壓力」的事，便自然往他們招呼而來。
　　較之於親密的那種關係，對郭雪芙來說，「夫婦」毋寧是分工合作的同事。彼此保持良好關係，唯恐失了國際禮數，反映在工作上頭，就是加倍認真，每次拍攝都像沒有明天，飛快追趕進度，人家還沒開瓦斯，他們已經翻炒出一桌料理，色香味俱全，就等觀眾挾菜。
　　這違背常理的一切，她無怨無悔，處處配合製作組設定，適時吃點醋、撒點嬌，如果口味不夠重，就再多撒些香料，也許是甜言蜜語、肢體接觸，更辛辣的話，甚至可以搬出慣常演技，與對方上演吻戲。
　　而她也真的用上了。
　　
　　金希澈渴望一個陪伴，而她恰好在那時出現，這解釋了他的較真、他的義無反顧。可惜他儘管聰明，卻太過健忘，太常忘記假想與現實的差距──他們素來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。他口口聲聲說她不可或缺，但是郭雪芙看得清明，他真正需要的，不過是她的附加價值。
　　沒妄想靠這大紅大紫，只求不過不失，郭雪芙心中有數，無非是母國被人看輕了些、自己被人看輕了些。看眼色不需要人教，種種他受益她受累的事情，她絕口不提，亦未爭辯我的（僞）丈夫也是偶像，而我才二十五歲多一點。
　　反正她心底想要的東西，金希澈到最後也沒有給。
　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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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適當地公關是必須的，他們無視節目規則，私下見面的次數不知凡幾，時間場合隨意，大堆人馬在路邊吃宵夜，或者聽從金希澈的提議，去“大姑”開設的餐廳捧場，在整個樓層的ELF前，任他大肆宣傳自己妻子。
　　
　　郭雪芙笑得嬌羞，生澀地用韓文問候，欣然接受歌迷們的請託，答應會好好照顧他。而後，丈夫前去點餐，她被獨留在座位上，體會語言不通的利弊，歌迷們寧可遠處觀望，也不敢和她搭訕對話。
　　眾人圍觀半晌，才終於有位臺灣粉絲走上前，怯怯說了句：雪芙姊姊妳好美，本人更漂亮。
　　她聽見母語，親切微笑，還沒用中文道謝，又聞對方說：和我們哥哥結婚很累吧？姊姊辛苦了。郭雪芙一愣，連忙否認，哪裡哪裡，我受惠於他，不辛苦。
　　受惠？話語脫口才自覺可笑，這麼彆扭又客套的字眼，連在臺灣她都不用的。
　　對方沒發現不對勁，打完招呼便害羞告退，道別語是姊姊要照顧自己。她自然接口，連稱我會的，目光轉移，看見金希澈捧著兩杯飲料走來。
　　「我和雪芙要走啦，大家還不向嫂子道別？」大聲嚷嚷地。
　　歌迷們十分受教，整齊劃一向兄嫂話別，說的是中文的“再見”。郭雪芙鞠躬道謝，倒著退出店面，一路又是簽名又是握手，從裡頭到外頭，短短的幾步路，竟折騰了十分鐘才走完。
　　
　　門外，金希澈已經準備好，左手像迴力鏢一樣，僵硬地架在腰上，目光含笑。郭雪芙接過丈夫遞來的熱飲，稀鬆平常地挽上他臂膀，聽見對方用韓語喃喃自語，一句一句，真心說的時候特別傷人。
　　辛苦了、辛苦了……
　　歌迷和網路是最好的宣傳利器，金希澈早早問清她的行事曆，特地約在沒有通告的日子，一同露面製造話題。不得不承認，這個如意算盤打得確實好，即便坐進他的車內了，郭雪芙都還感覺得到有人偷拍。
　　啜一口熱飲，是無糖無奶的黑咖啡，她靜待SNS的輿論發酵。
　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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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車上是另一種氣氛，廣播節目輕快得驚人，女旁白介紹著冬季約會聖地，怎麼聽都有些刺耳，郭雪芙向左一瞥，善用副駕駛座的特權，伸手關掉了它。
　　「最近好冷。」她開啟話題，用的是最簡單的直述句。
　　「這種冷颼颼的天氣，來一碗蔘雞湯最好了，現在正是煲湯的時節。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吧？蔘雞湯，就是那個──」
　　她點頭，說不出口的話，不代表聽不懂。
　　「我們雪芙會做嗎？」
　　她搖頭，在這一方面，他又高估得過份了。
　　「也對，妳是臺灣人嘛……不過，真的好想喝蔘雞湯啊！」
　　郭雪芙合理推測，下一句八成是“我想喝雪芙做的蔘雞湯”。
　　與其等待被指使，不如想辦法堵上他的嘴，美食是很好的方法。她滑開手機，搜尋到附近著名的蔘雞湯專賣店。「哥哥繼續開，前面有餐廳。」
　　金希澈沒立即回話，踟躕一會兒，終究還是忍不住，追問起各種細節。距離幾公里、在哪個出口下、要不要預約……提問滔滔不絕，處處表明不信任。
　　郭雪芙略顯失措，中英韓文並用，費力解釋起來：十七公里遠、右轉進入成岸路、不用預約現場候位……說了一堆，然而他的態度不變，依然憂心忡忡。她讀懂了，索性閉上嘴，將自己的手機遞過。
　　金希澈也安靜下來，一邊開車一邊看地圖，車上一時只有導航指示聲，領向貌合神離的路。
　　良久，他開口。「生氣了？」
　　「沒。」
　　「哎，不是叫妳多用敬語嗎？果然外國人還是習慣不了吧……」金希澈轉動方向盤，減速移向外車道。「不是不相信妳，哥哥就是、嗯，怎麼說呢，不放心吧……」
　　他不放心，她又何嘗心安理得？郭雪芙不語。
　　見對方不搭理，金希澈騰出右手，討好地撫上妻子的短髮，模糊嘀咕。她順勢垂下頭，任他盡情撫摸，期望吹整過的俏麗短髮，足以遮掩自己的眼角乾澀。
　　車輛駛下高架橋，蔘雞湯店近在咫尺了。
　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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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一整天的假約會結束後，金希澈送她回飯店，車子在地下停車場熄火，郭雪芙動作伶俐，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，被他一把拽住。
　　「哥哥，痛。」
　　他火速放手，操著韓語問：「就這麼急？」
　　「沒事了不是？這裡也沒有攝影機。」
　　「怎麼沒有？」金希澈下巴隨處一努，「到處都是。」
　　郭雪芙傾身，看看外頭無孔不入的監視器，覺得有些荒謬。再熱愛鏡頭也要適可而止，高級飯店加裝監視器，可不是為了讓他借題發揮。「那又怎樣？」
　　「不怎樣。」金希澈忽視她的不友善，自個兒就椅背躺下。「明天是最後拍攝了，有什麼感想嗎？」
　　「……沒有。」“最後”這個字眼總是讓人覺得不真實，一如這場婚姻。
　　「本來希望給妳一個美好回憶，可惜看來搞砸了呢。」
　　「還有機會的，留到節目上做吧。」
　　「不了，我想在沒有攝影機的地方完成。」
　　窗外沒有美景，郭雪芙將視線轉回，瞪著閉上眼、面無血色的他。
　　
　　「我想妳大概誤會什麼了吧，不過那也沒辦法，反正我就是給人這種印象，事到如今沒法扭轉了，我也懶得試。
　　「周覓跟我說，有句成語叫作『過猶不及』，應該就是在說我吧。表現得太過積極了，看起來反而虛偽──這是放送做太久的後遺症，妳要理解。不管拍攝得順不順利，收視率總得有人扛，我害怕這種負擔，所以總是很拚命。」
　　熄了火的車子密不透風，空氣混濁又凝重，悶得郭雪芙意識渙散，是太早解開安全帶了嗎？她覺得自己正在遭遇翻覆意外。
　　「不信也罷，其實我比妳，更看不起我自己。」
　　停車場燈光昏暗，照得金希澈蒼白的嘴唇閃閃滅滅，說出口的話都像謊言，一字一句聚斂狹小空間裡，擠壓為數不多的氧氣，就要將兩人窒息。
　　郭雪芙終於動作，纖手覆上他的嘴。「哥哥你說得太多了。」
　　「是啊，這裡沒有黑幕，不需要分享內心。」他睜開眼，看著近在眼前的異國妻子，將她的手緩緩拉下。「但是，我也不打算和其他人說了。」
　　橫亙在之間的，豈止是語言，還有歌手演員偶像歌迷假想真實等等問題，牽涉兩國的龐大工事，怎還有單純可言？即便現在不用翻譯也能理解他的話，但是為時已晚，她來不及聽真心話，也無能為力分擔甚麼。
　　
　　於是郭雪芙只能承受，放任他握緊自己的手，施力將她拉近、拉近，直到她聽聞深深的嘆息，讓他在沒有攝影機的空間裡，吻上她。
　　鏡頭前都那麼自在了，私下自是不必收斂。金希澈信手捻來，吻得幾可亂真，非比尋常地投入，郭雪芙甚至能感覺到，他極輕極輕地咬了自己。她沒有回應，亦不阻攔，直到對方鬆開手退開，看見他慘白如病人的臉龐上，唯一色彩是自己的口紅，像什麼刻意經營的畫作，留了太多空白。
　　她忽地感到想笑。「哥哥，我今天擦了櫻桃色的口紅。」
　　金希澈愕然，沾染女人唇色的嘴微開。
　　郭雪芙拉下副駕駛座的遮陽板，從包包翻出那支口紅，對著鏡面開始補妝。「你沒發現也不要緊，我本來就不打算說。」
　　她的架式十足，儼然像個女主人，天天搭乘這輛車。金希澈盯著她看，手指不自覺摩娑上自己雙唇，神智不清地覺得，這畫面毫無違和感。
　　鏡裡的唇形完美如初，足以瞞天過海。郭雪芙抿抿唇，回頭望向金希澈，正好對上他迷濛的注視，伴隨車內的低濃度氧氣，提醒離別時刻的到來。
　　打開車門，她一腳踏上水泥地，隨後想到什麼似地，再次將唇膏取出，雙手交給金希澈，以極度堅決的態度，連同他的手，一同包覆起來。
　　「送你吧，Cherry哥哥，我下車了。」
　　關門，她頭也不回，櫻桃紅的美好全留在那兒。
　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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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回國之後，郭雪芙接續原定工作，接受訪問、拍攝雜誌、出席典禮，完全將那個人拋在腦後。一週只有一次，當她坐在電視前觀看播出，才會若有似無地想起，這麼馬不停蹄的自己，曾經有過享受愛情的餘裕。
　　就算過程稱不上愉快，至少最初目的已經達成。兩個靠臉吃飯的人，怎麼會不知道表面功夫的重要？何況他為她準備的，不啻是個舒適完備的環境，所有用品都有贊助、所有活動都有策劃，就連他們少得可憐的感情，也別有居心。
　　公眾場合，金希澈對她百般殷勤，私下相處，也尚存紳士風度，郭雪芙竭盡所能找到的出路，到頭來還是由他一手鋪成的。清楚分明的工作關係，省去爭名奪利的麻煩，甜甜蜜蜜、開開心心，共同追求最大利益，夫婦一心同體。
　　結束的時候，也可以很爽快地，一拍兩散。
　　
　　工作之餘，她持續學習韓文，偶爾和宋米秦練習，請主修新聞的她糾正發音，也另外學了些放送用語，以備不時之需。
　　“大家好，我是臺灣團體Dream Girls的郭雪芙！”
　　“請各位多多支持我們喔！”
　　“請給我很多很多的愛！”
　　這樣的時光頗有意思，有回真的玩開了，她們仿照正式訪問來了一次。米秦姊姊假扮主持人，訪問曾經出演綜藝節目的“郭小姐”，不免俗地提到金希澈，宋米秦用韓文流利提問：現在和“前夫”還有聯絡嗎？
　　郭雪芙回答：沒有，那位哥哥還不退休嗎？
　　她一臉正經地反問，惹得宋米秦捧腹大笑，直說要找他告狀。
　　「好哇，我看妳找誰說去！」
　　「找Henry囉，我有他的號碼。」宋米秦說，「這小子肯定在軍中待怕了，攻勢比金希澈對妳還積極，不知道怎麼聯絡上我的……」說著，眼神掃向她。
　　「不是我說的。」郭雪芙連忙澄清。「他們的號碼我沒存，一個都沒有。」
　　「金希澈的也是？」
　　「嗯，沒存。」這是官方回答也是事實，她與他的交集都在檯面上。
　　「節目都還沒播完呢，要是觀眾知道你們沒有聯絡了，肯定很傷心。」
　　「放心，我們還是有互動的，在Instagram上，大家都看得見。」
　　「看得見就沒意思了。」宋米秦捏捏她表情僵硬的臉蛋，興味盎然。「難得有這種光明正大的藉口，還不懂得善加利用，以後妳會後悔的喔。」
　　郭雪芙揚起嘴角，微笑被捏得有些扭曲。「不，我絕不後悔。」
　　
　　一場努力過頭的假戲真做，一場失去自我的短命愛情，無須後悔。
　　連談情說愛都有困難，要怎麼成就美滿婚姻？金希澈不是金起範，不會為了妻子改說外語，語言與文化的隔閡，讓她注定無法如魚得水。身為外國人，郭雪芙只能忍耐，韓文、日記、AOA、黑咖啡、蔘雞湯……還有他的吻，無論戲內戲外，他可歌可泣的「付出」，她都忍下來了。
　　事到如今，沒有流連忘返的必要。
　　「姊姊不把訪問結束嗎？」
　　宋米秦回過神。「呃、好的，看來雪芙小姐想得很清楚了，祝福妳在韓國發展順利，未來心想事成。節目最後，有沒有什麼想對觀眾說的話？」
　　最後的話？郭雪芙露出招牌甜美笑容，朗聲說道：
　　「請給我很多很多的愛！」
　　
　　金希澈給不了的，靠自己爭取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