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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YongSeo] Rosebud (十三)

  南山上的餐酒館,預約制保障用餐品質,店內至多容納四組顧客,有人在昏黃的落地燈下講悄悄話,有人靠著仿清水模的吧台研究酒單,鄭容和獨自坐在窗邊的兩人桌,等待另一人到來。
  徐玄不久前傳來訊息,說是因故耽擱了,會晚一點抵達。
  「不要急,慢慢來。」他回,對自己同樣喊話,紓解箭在弦上的緊繃感。
  遠處首爾夜景點點光亮,夏夜晚風自微敞的窗戶鑽入,拌進爵士鋼琴的背景音樂裡,餐廳氛圍慵懶隨興,顯得鄭容和的焦躁格格不入。
  訂位的時候,他沒想過這次聚餐如此重要,因而僅僅填了必要資訊,其餘欄位一律留白,包含可以串通店家安排驚喜的備註欄。
  就現實考量上,他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引起關注,而徐玄也不是重視形式的人,他大可順水推舟,什麼也不做,蹲等戀情自動兌現成真。
  但是鄭容和不想偷懶,更不想虧待,徐玄凡事腳踏實地,對他從不作假,絕對值得慎重其事的交代──儘管他也還不確定,所謂「儀式感」如何實踐。
  要順性而為嗎?還是即興發揮?事態實在棘手,鄭容和認真考慮開溜,逃回工作室或錄音室,懷疑製作一張全新專輯,遠比開啟這場談話容易得多。

  腸枯思竭的結果是,徐玄姍姍來遲時,他從第一句話就乏味:「來了?」
  「對不起遲到了!」她匆匆入座,沒發現他講了廢話。「真的很抱歉,有個親近的妹妹突然打來訴苦,一說就停不下來,我掛不了電話。」
  「沒關係啦,我也沒等很久。」 
  「怎麼不久?都快半小時了……」徐玄哭喪著臉,脫下短版蕾絲外套,一把將凌亂長髮挽至腦後,順道轉正鎖骨上的葉狀銀鍊。
  她一襲酒紅色平口吊帶無袖洋裝,淡紫碎花圖樣由裙襬零散蔓延至胸前,由下往上開出一片花團錦簇,而茶色短跟尖頭涼鞋正是孕育繁花的夢土。
  鄭容和不確定自己是否多心,徐玄今天看上去好像特別漂亮,兩道細眉溫婉下墜,小鹿般的大眼被飽滿臥蠶托起,順著鼻樑的中線向下,是薔薇花瓣似的粉色嘴脣,因為他的失神而淺淺揚起。
  鄭容和多餘地搔搔頭,移開視線,慶幸自己及時改變心意,選了休閒鞋穿出門,搭配暗藍牛津襯衫與黑色直筒西褲,輕便之餘,也襯得起她的正式。
  選擇這間餐廳的原因是隱私,熟人介紹,這裡雖難預約,但也由此濾掉閒雜人等,店內桌距大,拉出各自為政的距離,幽暗燈光與自選襯樂是助力,間接為對話內容加密,方便客人談天說地。
  天時地利,這裡允許他們想說就說,兩人今晚卻偏生客套,候餐期間,盡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,他受贈高爾夫球桿、她入手簡易縫紉機,守在主旨邊緣試探,誰都沒有越線。
  餐點上桌後,對話更加鬆散,徐玄稱讚他點的特調雞尾酒,鄭容和虛應,壓根無感自己喝了什麼,瞥向腳邊置物籃裡的後背包,祈望細心的她沒發現,機能性背包與他的穿搭風格迥異,是硬加上去的配件。

  他們拖沓進食,細嚼慢嚥,直到甜點的最後一口,還端不出話題的主菜,涼風緩不濟急,吹涼了見面的熱絡,冷卻不了攤牌的人。
  鄭容和吞吞口水,感覺體溫升高,心底話抵達鬆口邊際,開封在即。
  「徐朱玄,我有東西要給妳。」
  「什麼東西?」她擦擦嘴巴,放下餐巾,興味盎然看他從輕手輕腳打開背包,爾後大吃一驚。「哇——這是,玫瑰嗎?」
  「對,玫瑰。」鄭容和小心遞上花束,忍住不手抖。「抱歉,沒有買大束一點,我怕塞進背包太擠,會壓到變形。」
  徐玄接過花束,目不轉睛。「不必抱歉,這個大小剛好,和殺青後劇組送的差不多,不像頒獎典禮的那麼笨重。」
  「妳喔,要不是我剛好拍過戲也領過獎,誰聽得懂這種形容?」
  「哥哥懂就夠了,我也不會跟別人這麼說。」她湊近玫瑰嗅聞,面頰紅潤,與花色相得益彰。「好久沒在工作場合以外收到花了,謝謝您,我很喜歡……但是,為什麼要送這個?」
  該來的,還是來了。
  鄭容和清清嗓。「上次送妳花的記憶不太好,我一直想覆蓋掉那天,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,我要重新送妳一束玫瑰。」
  「上次」是何時?徐玄沒問,斂起笑容,垂下眼睫,將花束抱進懷裡。
  看這反應,鄭容和確定了,她和自己一樣清晰記得,多年前的白色情人節,比現在更晚的夜晚,他們互贈離別禮物,那是他第一次送她花,在兩人的最後一天。
  天真浪漫不敵人為阻礙,縱想留住絕世珍品,現實仍要他們一無所獲。

  這幾個月來,兩人費盡心思呵護微弱火苗,不讓殘酷現實過早熄滅希望,種種耕耘與守候,似乎就是為了鋪墊此刻,以新代舊,覆寫不如意的當年。
  「當時不能好好說,現在我想重說一次。」鄭容和深呼吸,右手攤於桌上,一字一句解鎖感情:「徐朱玄,請收下我的心意。」
  不同束花,同一句話,是翻新也是復刻,直指最深的想望。
  徐玄看他的手,又看看他,沒有回答,聰慧的眼煙靄迷濛,喜怒不形於色,讓人如墮五里霧中。
  要再多說點嗎?該說什麼才好?鄭容和看她眼色,千頭萬緒爭先恐後,幾度掀脣,又一時詞窮,揀不出適當字眼架梯逃生,只得降服於語言的高牆。
  他們的過去、現在、未來,交代出來豈止三言兩語,可是無論他如何省思,除了交出這段關係的生殺大權,其餘的都無足輕重,不必要說出口。
  靜默兀自繼續,凌遲無限拉長,鄭容和忐忑等待發落,指尖發涼,手心的簇火一明一滅,逐漸黯淡下去。
  絕望罩頂之際,一道暖源翩然降臨。
  徐玄擁著花,騰出單手,緩慢而堅定覆上來,將自己放進他手裡,雙眸的煙靄聚成雲雨,水光隱隱,不是悲傷的那種,不是他們早年欲言又止的那種。
  她的手與淚,都是暖的,以光與熱驅散幽暗歷史,指引一條敞亮的路。
  鄭容和當即會意,近乎神聖地執起她,將那隻手捧在掌心,確信自己對她的喜愛,遠遠超過初識之時。

  「現在才說可能晚了,但是徐朱玄,我很高興我們又遇見,真心地。」
  「我也是,哥哥,我也是。」徐玄的話音打顫,壓抑傾訴的激動。「和您一樣,我也有想要覆蓋的事情,不只一次祈禱,如果可以重來,我一定會對您更好,不會再讓您那麼心累了。」
  「說什麼心累,妳那時對我還不夠好嗎?好到我都覺得不像做節目了。」
  「和哥哥的付出相比,我所做的,不算什麼。」
  「妳對我好多了。」
  「不,您對我更好。」
  「說到底還是妳──噯,不對,我們為什麼要爭這個?」鄭容和失笑。「過去的事就別計較了,我們休戰吧,來和好?」
  徐玄也笑了,將花束置於桌角,伸出另一手,與他雙手疊握。
  「以前的我,肯定讓您很辛苦吧,牽個手也要磨上好幾個月,我身旁很多人看不下去了,還催我不如主動去牽你。」她自我消遣。「我以為,要是再來一次,我們會更容易牽到手,但現在看看,還是花了一番力氣呢。」
  「不全是妳的問題,我自己也有很多顧慮,怕被別人指指點點,更怕被妳揮開拒絕。」鄭容和捏捏她,像逗弄也像確認。「還好我很幸運,還有第二次機會,這次我想誠實一點,聽從自己的心聲,不要再後悔了。」
  「我的心情和您類似,常聽人家說『活在當下』,我進入三字頭了,才知道要怎麼做,以往總把工作放在第一順位,錯過太多了。」
  「沒辦法,這行只能呈現大眾想看的樣子,『應做』永遠優先於『想做』,很難活出真正的自我──啊,不過和妳在一起的時候,我蠻做自己的,從以前到現在都是。」
  「太好了,那我愛上的,也是真實的您呢。」
  有史以來第一次,她親口證實,在假想婚姻中動了真情的人,不只他。
  兩人相識之前,徐玄不懂「喜歡」與「愛」的區別,卻在他們的拍攝尾聲比喻,「喜歡」像蒲公英種子落地,隨機而湊巧;「愛」則是蒲公英種子落地後,為了使其開花,要澆水要遮風,要付出真心誠意。
  年少的他拘泥於文字,挫折於她不輕言愛,直到現在才知曉,那席「蒲公英理論」已經道盡情意,徐玄對於「愛」的轉捩點不是別的,正是他。
  因為,她愛過他。
  真相經過長年掩埋,破土而出那刻,連根掘起百感交集,教人難以言喻。然而,追憶或緬懷皆無意義,年歲對他們的最大厚待,就是給予再會的契機。
  庸人自擾實屬過時,結局雖遲但到,不如先慶祝能在一起。

  「妳喜歡我送的花嗎?」
  「喜歡啊,我剛才說過了。」
  「妳又沒說有多喜歡。」
  「超、級、喜、歡。」她憋笑。
  完蛋,太快變笨了。鄭容和暗賞自己一個白眼,強制拉回重點。「那,妳看得出這束玫瑰,和我以前送妳的那束相比,有什麼差異嗎?」
  「都多久以前的事了,我怎麼可能記得。」說歸說,徐玄鬆開他,捧起花束瞧了一會兒,不很肯定地答:「差在……這束玫瑰還沒開花?」
  「妳好聰明,一下子就答對了。」見她注意力全在花朵,鄭容和等不到下文,自行開獎。「這是玫瑰蓓蕾,Rosebud,電影《大國民》的關鍵詞。」
  「您之前看的那部《曼克》,演的就是《大國民》編劇的故事吧?」
  「妳這麼無所不知,我會怕耶。」
  「我裝的,其實我沒看過那兩部電影,不知道Rosebud的含意。」
  「最珍貴的事物。」
  徐玄停下研究玫瑰蓓蕾的視線,慢吞吞望向他,表情走過一輪興衰,先是大惑不解,爾後滿面飛紅。
  「徐朱玄,妳是我的Rosebud。」
  她笑紋深深,臉上綻放出一朵花,美麗勝於碎花洋裝或玫瑰蓓蕾。
  儀式感大功告成,鄭容和重新牽起她,珍惜失而復得的寶物,反覆摩娑。那雙手又白又軟,乍看十指不沾陽春水,但是如果留神撫觸,不難發現指腹有層薄繭,那是勤於按壓音階的明證,表示她的青春裡有他。
  她彈起吉他,他愛上地瓜,像琥珀一樣,各以不同形式封存最好時候的彼此,待時機成熟再見,幾乎可以從對方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。
  時光長河蜿蜒漫長,行經曲曲折折,無情卻公平地淘選,如今才讓無價之寶現蹤,證明這些年的兜轉不是蹉跎,全是兩人會合的必經之路。 
  曾經尚未擁有、即已失去的事物,都在今天尋回了,即使還有漏網之魚,那也無妨,他們有的是時間,此前熬得過等待,今後也禁得起磨練。

  南山上的餐酒館,客人陸續離席,桌面杯盤狼藉,鄭容和與徐玄不受影響,交握的手穩穩傳遞熱流,在已有涼意的靠窗座位,格外溫暖愜意。
  他提議拍照留念,她滿口推辭,卻在他舉起手機的時候,乖乖露出甜美微笑,不忘讓居功厥偉的角色入鏡,花束被她舉在臉旁,身價跟著水漲船高。
  以往聽到「本人比照片好看」的稱讚,鄭容和總覺得過譽,然而今晚的徐玄印驗那類說法,使他不得不同意,像素再高仍有上限,有些美好過於夢幻,除了親眼見證,沒有更好的記錄方法。
  如此惹人憐愛、如此令人心動,他連拍不止,感激自己可以獨家近距離欣賞眼前容顏,情願就這麼凝望人比花嬌的徐玄,一直一直。
  夏季來臨之前,在兩人生日月的尾巴,含苞待放的玫瑰,終於盛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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