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JoongBo] 沉澱(十五)

正如原先預期，金賢重完全無心於接下來的球賽，最終當然華麗地落敗了。被隊友好是抱怨了一頓，他自知理虧，大方宣布在炸雞店的所有消費全數由自己買單，這才平息眾怒。
「我就說你今天怪怪的。」敵隊的志元哥這麼說，「整個人心不在焉。」
金賢重憶起本來不是說好讓此人請客的嗎？怎麼沒蹭到一餐，自己倒是大失血，嘖。
「我如果認真踢的話，兄您根本不是對手！」他強調，被對方在肩上狠搥一拳。但金賢重可是有滿滿自信，若非有事掛心，否則平常就算是友誼賽，他也都全力以赴。「多吃點吧，沒人天天過年的，下次絕對讓您破費。」
「這小子，現在叛逆了啊！」同隊的俊熙哥半開玩笑地向眾人道，引來大家一陣訕笑，更有人趁亂在金賢重頭上用力揉了好幾下。
「饒過我吧，你們吃東西就是了，別問那麼多啦！」他打哈哈帶過，轉移焦點。
志元意味盎然地盯著他看，很沒形象地咬了一大口雞翅。「瞧你神秘的，我看八成有事瞞著大家。要不給個提示也好？」

金賢重想了想，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。皇甫的身分特殊，他不想隨便讓別人產生誤會，這樣對他或對她都不好。見他一臉認真思考著，其他人也不催促，就這麼各自揣著好奇心等他解答。半晌，他終於開口：「現在什麼都還沒有呢，我不方便多說，時候到了一定告訴大家。」他歉然一笑。
成為藝人之後，對很多事都必須三緘其口。圈內八卦、幕後流言蜚語、甚至新專輯的完成進度，都不能對外多言。一開始友人們都還會想探探消息，最後也漸漸學乖，明瞭他能說的事其實很有限，於是久了便不再追問，難言之隱何其多，少問些也省得讓他難做人。充分感受到大家長久以來的體諒，因此金賢重特別珍惜這一場緣分，總覺得自己對不起人家好多。
眾人了然一笑，並不強迫。仁龍拍拍他，舉起杯子，「真想講時再講就好。反正我們都不是長舌的人，你大可放心。」
「這是當然。」金賢重舉杯與他對碰，眾人接著乾杯，一群人豪氣萬千地用汽水代替酒喝下，直至見底。
爾後有人後知後覺地說：「你現在不是在錄音嗎？喝汽水不太好吧？」
「沒關係啦。」他隨手一揮，又倒了滿滿一杯，心裡覺得很充實。或許是因為運動釋放了多日來的煩悶，或許是因為自己擁有一群"鐵桿兄弟"、或許是因為明天要見她──然而他現在一點都不擔心了。

接到申愛羅的通知後，皇甫立刻收拾了滿袋義賣物品，大多是些衣物、飾品、配件等等。女明星的服飾汰換率本來就高，一件衣服在公開場合穿過一次，便不能再穿第二次，即使是早已買進，卻被別人捷足先登先穿去，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，將撞衫的衣服塞入衣櫃深處，從此再不見天日，久了也累積出不少九成、甚至全新的衣物，每當累至差不多數量，她便托友人轉手賣出，當補貼一點治裝費，而今既然有更好的用途，她也樂得貢獻出來幫助更多人。
皇甫提著大大一只提袋抵達集合處，遠遠地就看見車仁表迎上前來，一臉愕然：「哪來這麼多，妳不是說只帶『一些』？」他伸手接過袋子。
她笑回：「這已經算少了。」
車仁表身後是滿臉笑容的申愛羅，「女人的衣櫃永遠少一件衣服，妳說是不是呢皇甫？」
「當然。」她理直氣壯地回道，隨後三人放聲大笑，走進咖啡廳。
照理而言，開會應該選在更正式一點的地點，然而對於今天的會議來說，這點並不適用。他們要進行的並非營利事業，而是付出溫暖的行動，冷冰冰的場所似乎只會壓抑與會者的熱情，那是他們最不願失去的，與其隔著大半張辦公桌就事論事，不如包下某個時段的咖啡廳，讓大家在醇醇咖啡香中盪漾出更多可能。這個想法付諸實行後得到很不錯的迴響，於是便這麼延續下來至今。
已經有人先到了，皇甫一一向那些熟悉的臉孔打招呼，最後才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－－金賢重安安分份地坐在位子上，看起來神經緊繃，直到見著她才露出鬆了口氣的笑容，她什麼也沒來得及開口問，申愛羅便催促她趕緊落座，於是只能禮貌性地向他點點頭。
陸陸續續又有許多人抵達，待集合得差不多之後，眾人便熟練地展開會議。由於金賢重是第一次參加，資歷尚淺還沒什麼發言機會，儘管前輩們建議他多提意見，但他一概微笑婉拒，表示凡事悉聽尊便，深怕自己進去攪和反而亂了人家計畫。大部分的人都已經參與過許多類似的活動，對流程行進非常了解，大家各司其職負責聯絡合作單位、規劃具體內容及號召口號，綱領也在不斷討論修正後慢慢確立，事情漸漸地有了眉目。
皇甫討論得尤其認真，甚至在無意間離開椅背傾身向前，迫切地想參與更多。他在角落默默看著，竟有些入了迷，急忙收回視線，低頭輕輕攪拌咖啡，思及自己身在此處的原因，竟然就只是為了想見她。說來對申愛羅夫婦有點抱歉，不過倘若今天她沒有出席，或許他只會捐出義賣品，人就不太可能出席了。
即使她自開始便沒有向他說一句話，他也覺得愉快，自己何時成了如此知足的人了？
「讓我們來看看賢重帶了什麼來吧！」話鋒一轉，自己赫然成為焦點，他有點不知所措，看見眾人鼓勵的笑容，還有皇甫充滿興趣的表情，最後還是從包包裡拿出自己打算捐出的義賣品。
「哦，真令人意想不到！」申愛羅首先說道，拿起物品端詳。
他搔搔頭，看著它接著被眾人傳遞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。「還算蠻新的，我想說最近暫時用不到，不如捐出來。」傳到皇甫手上，他一驚，暗暗觀察她的反應。她低頭看得很仔細，再抬起頭時正好和他對上眼，兩人皆是一時無語，之後她撇開視線，把東西交給身旁的人。
「起標價呢？」車仁表問。
「嗯……我也不太記得當初買下的價錢了，仁表大人決定就好。」他恭敬地回道。
聽到稱謂後頭的高級敬語"님"，大家笑開了，其中有人大聲說道：「果然和電視上一模一樣啊！」
親身體驗過的申愛羅特別有心得：「我第一次聽到時也嚇了一跳呢！」
金賢重只是一徑傻笑，面對一大群前輩，雖然還是很緊張，不過感受到大家的善意，似乎比較能夠融入他們了。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
轉眼已是深夜，一群人討論到咖啡店快打烊才散會，其中不泛有人因久未聚首，之後還要去續攤。金賢重婉拒所有邀約，打算直接前往錄音室，準備明天的錄音，新專輯籌備得緊鑼密鼓，他同樣蓄勢待發，一刻都不願浪費。
皇甫同樣以「美容覺不可少！」的理由打發掉眾人，正打算攔部計程車回家，沒想到在路旁遇上了同樣要招車離開的金賢重，本欲避開，而後越想越不對勁，自己犯錯了不成，躲什麼？
她坦然地走過去，在他身邊站定。「好巧啊，賢重氏。」
金賢重因攔車正揚起的手一僵，慢慢垂了下來。「妳好。」果然沒用敬語。
皇甫立刻皺眉，忍住沒開口指正，決意相應不理，隨意找了個話題開話。「姪子很可愛。」
金賢重想起自己手機桌布那張睡得酣熟的稚嫩臉龐，笑得溫柔，「他十個月大。」
「這樣啊，我外甥女好像也差不多，記不清了。」皇甫偏頭想了想，但因記不確切，乾脆放棄思考。「年紀大了記憶力就退化得兇。」
金賢重睇著她，感覺得出來她欲藉此拉開與自己的距離。總是如此，他每走進一步，她就退兩步，明明只是幾年的差距，卻像隔了千山萬水。猶記初見面時彼此在紅色敞篷跑車上的對話，他不過是把她的年紀少猜一歲，她就窘得無處可躲，然而事過境遷，如今年齡倒成為她反制的利器，過去想盡辦法試圖縮小的年齡差，現在卻巴不得數目字越大越好。他沉默，只覺滿滿挫敗。
氣氛陡時轉冷，皇甫意識到窒人的尷尬，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起了效用，當下決定就此打住，於是轉移話題。「賢重氏的義賣品很特別。」
他苦笑，「使用頻率越來越低，本來都捨不得丟的，現在看比較開了，用不著不如捐出來做善事，這麼做心裡也舒坦些。」
皇甫聽見他無奈的語氣，心不由得揪緊。
曾經對他而言是多麼重要的東西，偏偏敵不過現下情勢，只能被迫放棄，好勝如他想必心有不甘，眼下選擇並不多，唯一能做的竟只有找個最不傷感的方式割捨。
那是一個調音器。
那代表的是他的青春、他的熱情、還有如今幾近消磨殆盡的夢想。皇甫一直知道他的夢想是搖滾樂團，而非現在的偶像身分，再怎麼高的收入和人氣，都彌補不了心裡的空缺，因為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，就算接受了也全無動力。即使現在的他對事業充滿企圖心，怕也只是鞭策自己不要後悔的手段而已。他向來是個過於早熟的人，清楚知曉取捨進退，自然不會放棄眼前的大好局勢。
她幾度開口，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，最後只是嘆口氣：「你捨得？」
「沒得留戀。」他乾脆地回道，語氣有些苦澀。「反正總會習慣的。」
眼前街景車水馬龍、繁華熱鬧，首爾市仍然活力四射，然而路旁佇立的兩人心裡卻俱已是死城；他苦於擺脫心愛的過去，她被侷限在舊有的框架中，一個已然遠去，一個掙脫不出。情境迥異，心卻同是一般難受。
參加了同一個節目，走向截然不同的路。他渴望能夠重拾夢想，卻因為"小新郎"的暴紅使機會越加渺茫，直到連最後一線曙光都失去，從此不再是樂團Bass手，而是韓流Star；她的夢想是重建過往人氣，也確實在參加WGM後得到實踐，卻因為"皇夫人"的身分就此被定位，而無法完全轉型，從此不再是Chakra隊長或歌手，而是年上新娘。
「其實我們很像。」金賢重低視鞋尖說道，一旁的皇甫因為聽到"我們"兩字顯得有點無所適從。他繼續道：「拼盡全力爭取到的，都不是真正想要的。」
「那也聊勝於無，」她回應得很快，眼睛緊緊直視前方。「我最怕的是一無所有。」
他驚訝地抬首，看著她堅毅的側臉，忽然明白了什麼。
「我也怕。」他自首坦承，笑出聲來：「完全怕死了。」
見他心情似乎好些了，皇甫這才跟著放鬆。「別想太多，努力去做總會好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一輛Taxi駛近，他伸手攔下，「這不是就要去錄音了嗎？」
「那也太……」她放聲大笑，還是那熟悉的豪邁笑法。
車子停下，他打開車門，在坐進去前狀似不經意的問道：「對了，以後可以不要再無視我了嗎？」
「我沒有－－」皇甫即刻就要辯解，後來才意識到自己先前做的種種舉動，哪一個不是要他知難而退？她看著他帶著詢問意味的澄澈雙眼，無可反駁。「唉，好吧！真是的，贏不了你……」
他滿意地笑了，坐進車子，關上車門，透過玻璃向她揮手道別。
皇甫看著他遠去，感受五味雜陳。明知應該堅定立場，卻又輕易被他說動，她知道自己拒絕不了，因為他們是那麼地相似－－如此寂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