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顢頇] 若合符節

他始終不去陽明山。
比起其他人，他算是很常北上的，並且總有用不完的理由：看展覽、找同學、親戚聚會、系上參訪……甚至“無聊衝一發”，再荒唐的說詞都可以成為開脫的藉口，他往返南北間的頻繁程度，幾乎堪比商務人士。
上至高鐵、下至捷運，來回的交通費本來就十分可觀，更別提到那後的穿戴吃住，以及逛街購物的敗家花用，每去一次就必須花掉半個月生活費，這對沒有打工的大學生來說是相當吃緊的。
可是他依然前仆後繼地去，一而再。
直到他對台北已經相當熟悉，閉著眼睛也能默出淡水新店線的所有捷運站名，可以清楚背出各大路名與上頭的百貨精品店，對如何到達各大學更是如數家珍。
他的高中同學們泰半都在那城市就讀，能借宿一晚是一晚，不但省下一筆相當可觀的住宿費，也可以順道敘敘舊，相聚暢談整夜青春。大夥兒樂此不疲，對他的到來總是敞開雙手歡迎。
乍暖還寒的春季來到，他趁著春假又去了一趟，這回的名義是“賞春”。

「賞什麼春啊！少屁了你！」說出這理由時，果然被海削了一頓，指責他太文青太唬爛太假掰，還被反問要不要乾脆去凱達格蘭大道上感嘆社會腐敗？他瞇起笑眼說，不用了好麻煩。
一群男孩們嘻嘻哈哈，在宿舍房間席地而坐，盡聊些沒營養的內容，電競、運動、實驗、社團、音樂……天南地北無所不包，當然少不了的話題是，女人。
於是在每個人（半炫耀意味的）開誠布公後，始終單身的他又被拱著交代進度。
他雙手一攤，一臉歉然，表示仍然原地踏步。霎時噓聲四起，夾雜許多不可置信的感嘆耳語，為他的無人採擷感到遺憾。他很感激他們這麼看得起自己，但說實在，他其實一點都不需要這些同情或可惜。
話題又繞回可笑的賞春，眾人一番瞎扯後，竟當真規畫起行程來，而說到這件事，陽明山當然是首選地點，大眾運輸交通工具到得了，又剛好有個常換女友的同班同學現在讀那，就算玩太晚必須過夜，應該也不成問題。不出三言兩語，這提議便隱然成形，還挺像回事呢。
他遲遲沒有插嘴，直到他們開始打電話聯絡那同學，事情即將拍板定案時，才出言打退堂鼓，委婉表達自己的不便。
卻被一口駁回。「不是你說要『賞春』的嗎！」友人用怪罪的眼神瞪視，一副他掃了大家興致的模樣。他摸摸鼻子，總算知道挖坑給自己跳有多難堪。
要如何才能向他們解釋“不想”與“不行”的差別？

學校這麼大，應該不會那麼巧吧？才這麼想著，她的身影就映入眼簾。
身旁的友人們打鬧得正歡，入耳後全化為空無。他怔忡盯著，移不開視線。
她和同學一起坐在對面便利商店前的簡易雅座，別人都吃著微波食品，只有她一人細嚼慢嚥三角飯糰。他意外自己竟然還記得她不喜歡不冷不熱的食品這種小事，一切都日常得好似從未遠離，關於她的所有記憶早就深植腦海，五年的時光彷彿一手便能盈握。
友人推推他，順著過度專注的目光一看，揶揄聲四起，恍然大悟原來他吃這種菜。
他沒有否認。只是丟下一句「你們先走。」，將行李推給最近的人，然後大步邁向對面，不管腳下根本沒畫斑馬線，而且上下山的車陣密麻一片，身後友人的抗議聲不絕於耳。
眼裡只有那人。她一如過去安靜，只是傾聽，默默進食，自己一聲不吭。
距離越近，他的步伐越小，直到最後舉步維艱，終於在不近不遠的幾組桌椅外停下，猶豫該不該跨出這最後幾步。
她會怎麼反應？
他繼續靜靜觀察。她已經吃完了，順手將包裝摺疊成方形，壓於咖啡紙杯底下，維持著有條不紊的好習慣，顯然拘謹個性絲毫未改。容貌雖退去她的青澀，臉上的線條更加分明，但大抵還維持著他熟悉的恬靜，柔和一分不減。上山前的所有不安，被眼前的她悉數取代。
五年到底有多長，是不是腳一跨就能回去？
他不願下次再見面又得等上五年，於是重拾勇氣向前，總算走到那桌。
女孩們的談話戛然而止，他忽略那些好奇的、審視的、讚許的目光，直直迎向她的視線。
「嘿。」
錯愕總比厭惡好，在看見她的表情後，他在心裡自我解嘲。露出最欣慰的笑，比任何時候都溫柔，畢竟——
「好久不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