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YeolKyung] 搬遷(十二)

壬辰年最後一天守歲，洪瑜暻向過往美好道別，隔日一早團圓飯，她在擺滿盛筵的餐桌上，淡淡宣布公司新決策。

現場氣氛凍結，哥哥的筷子乍然掉落，父親問了什麼沒聽清，而母親反駁得極快。她低頭扒了兩口飯，試圖如常進食，沒想到吞嚥困難，索性碗筷一放，離席躲到客廳去，耳聞飯廳隨即陷入爭吵風波。
出於好奇，也為了分心，洪瑜暻打開電視，剛好是偶運會的春節特輯。看見相識的同僚們上鏡，她定下頻道，以為回到熟悉的職場。
團員們的畫面少得可憐，頂多瞥見一兩次粉紅色背影，幾乎沒有單獨鏡頭，和另一個熟悉的人大不相同；李成烈的出鏡頻率高得出奇，最近INFINITE是大勢，他那個人又高調得緊，做什麼事都大剌剌的，攝影師想忽略都不行。
她默默守著電視、看著他，漸漸什麼都聽不見了。

假期太長太難熬，新年還沒過完，洪瑜暻便提早回到望遠洞宿舍。
除舊佈新，她捋臂捲袖，裡裡外外擦拭了一回，聚積薄塵的空間，很快變得光可鑑人。可惜的是，弄完手上的粗活，整間公寓又回到安靜，宿舍大得可怕，未能聚攏所有人的心，她尋思也許團員們不像自己，這麼依賴這裡。
窗外晚霞斑斕艷麗，紅得可以擰出血，熟悉的街景未變，仍是她們的望遠洞。洪瑜暻靜立客廳中央，悵然若失地想起，就連這樣平常的風景，都沒有團員可以一同分享了，更別說搬走的李成烈。
畢竟是親口說的提議，她責無旁貸，也不想歸咎於誰，甚至慶幸自己做得早。否則近期紛擾太多，若讓李成烈知道了，依他愛管閒事的性格，肯定會急著攬過她的煩憂，完全忘乎自身處境──離開好，洪瑜暻不要他蹚這渾水。
玻璃照映出倒影，異常鮮紅的人形，決然孑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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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歸朝思暮想的藝人生活，儘管準備工作繁重，李成烈卻毫不疲倦。團員笑他是憋太久了，他笑呵呵地承認，失而復得的東西最珍貴，工作即是一例。
可惜有得必有失，事業重新起步了，愛情卻陷入瓶頸。那天在中央大學道別之後，他們再也沒有見面，洪瑜暻說話算話，說不見就不見。
虧妳狠得下心，李成烈忍不住生起悶氣，決意等對方主動聯繫，解釋消聲匿跡的理由，卻始終沒等到隻字片語，這才不禁有點心慌。
前女友也以同樣方式消失，唯一差別只在於，洪瑜暻給他做過心理準備，但這不代表她可以──思及此，他一驚──履行之後的事：離開。
李成烈說到底還是怕，怕就此拉開距離，怕她切割得太過輕易，他不知道她要往哪去，但感覺會是很遙遠的地方，遠得讓人追不上去。
人家不聞不問，也不是不能自動自發。他在愛情面前，向來甘願示弱。於是李成烈打電話了，在事隔一個月後。

不知道算不算幸運，洪瑜暻完全沒有逃避，面對他的詢問一派平靜，只道家裡有事忙了點，所以沒能分神聯繫。他知道這不是真正原因，卻無意再追問下去，只顧念著自己還沒被遺落，還沒有。
「下次不要再這樣了，千萬不要。」幾乎是懇求的語氣，李成烈大起大落的性子全沒了。「保持距離也要有個限度，我又不是每一次都找得到妳……」
她的輕快很刻意。「不是說了會等你嗎？哥哥不相信我？」
「相信啊，瑜暻，我真的相信。」
「那就好啦──」
「但是，妳對自己有信心嗎？」
……她陷入沉默，跟拒絕他的等待一樣。
電光石火乍然閃現，只差響徹雲霄的雷聲應驗。李成烈貼著手機，絕望地閉上眼，聽見另一頭深深吸氣、輕輕吐氣，似是忍受得多，釋放得少，那麼義無反顧地，意圖舉重若輕，而他無能為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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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異勢殊的三月份到了，兩人各自進入倒數階段，一個準備開學、一個準備回歸，呼應著這股緊張，氣氛變得有些不同，感情固然沒有生變，卻多了心思流轉，有機會聊天的時候，對話總是語帶保留。
不說謊的洪瑜暻，現在天天都要強裝沒事，應該忍得很辛苦吧？於是李成烈知趣地不過問，為了不讓她覺得負擔，盡揀些輕鬆的事聊。

「不能見面的話，巧遇總行了吧？」回歸倒數兩週，李成烈踏出練習室，累了個徹頭徹尾，外頭已是翌日清早。
另一頭，洪瑜暻停下晨跑的腳步。「你要做什麼？」
「下週曼谷公演妳們也會去吧？」
「嗯，會啊。」
「到時候見吧？──放心，就是見面而已，沒別的。」他急忙自清，謹守兩人的約定，知道她頗忌諱公開互動。「畢竟是『巧遇』嘛，有機會碰到就很好了，也不能做什麼吧？妳不要擔心。」
「那當平常一樣，見到了就問聲好吧。」她稍稍鬆口氣，接受了。
「當然囉，基本禮貌總要有的。」他泰然自若，心中暗暗竊喜。假裝不期而遇還不容易嗎？出國人生地不熟，她出沒的地方就那些，好堵得很。「妳在運動吧？自己一個人小心點，跑完了就早點回去喔。」
「知道了，哥哥趕快回去睡覺吧，要皮膚管理呢！」洪瑜暻清楚回歸準備有多繁瑣，其中門面打理更是要緊。「洗洗就直接睡了，不要看電視不要打LoL不要滑手機，聽見沒有？」
「好啦，我睡前再發一張自拍給妳。」
「哥、哥。」
緊箍咒生效。「開玩笑啦，我會乖乖睡覺。」唉，女友的嘮叨就是不一樣，比媽媽有用太多了，李成烈摸摸鼻子認栽。
重要事情說完，進入閒話家常，他還想繼續聊下去，無奈洪瑜暻態度強硬，要他早點回家休息，逕自結束了通話，比以前更堅決，也更體貼。
李成烈沒有計較抗議，一反常態地冷靜，不會不懂女友的顧慮。少說少錯、不說不錯，她所面臨的重大事件，並不打算讓他參與，現在不會，以後也不會。
洪瑜暻的顧慮向來正確，無須旁人置喙，他有的是自知之明，不會傻得想扭轉一切，自己唯一能把握的，只剩下她這個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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距離上次來泰國不過半年，恍如隔世。
大型體育館的休息室裡，A Pink女孩們窩在一塊兒，聊些不著邊際的芝麻小事，無事一身輕，就等最後Ending大合唱，慶典般的愉快氛圍。洪瑜暻一貫聽著，感恩自己有幸參與，卻已經知道，許下的願不會實現。
她們出場的時候，剛是傍晚時間，不需要特別照明，也能將底下盡收眼底。國家級的開放式體育館，觀眾幾乎坐滿整個場地，可見動員人數之多。在這些人之中，有沒有一個人，將自己視為唯一？洪瑜暻試圖找尋。
多虧夕暮照耀眼前殘景，逼得幻象無所遁形，於是她看得一清二楚，數次掃視全場，在茫茫應援看板中，找不到“洪瑜暻”三個字，哪怕是舉著A Pink手牌週遭，依然沒有自己存在的證據，現實袒露得太過徹底，直叫人避無可避。
洪瑜暻唱著輕快的歌曲，穩穩地沒有走音，知道室長所言不假。
──沒有Only One，只能是1/7。

李成烈結束表演，在後台充分休息後，正打算來執行“巧遇”計畫，卻沒料到比預期還要更早遇到對方，當洪瑜暻向他走來的時候，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。
有些慌亂，他匆忙招呼。「啊、瑜暻小姐──」
「您好，前輩。」她身旁沒有人陪，好像是偷溜出來的。「現在方便說話嗎？」
「咦？」李成烈警覺地東張西望，幸好沒看見找她的人。「應該可以。有什麼事嗎？」
她欲言又止，沒繼續說下去，他當下會意，慶幸自己在待機時不忘勘查地形，因公見面總是處處掣肘，再久違也一樣，他們沒有太多時間。
李成烈果斷往原定方向走去，好幾秒後才聽到跟上的腳步聲，高跟鞋叩叩迴盪在地下走廊，聽來並不鎮定，他沒有回頭，與她一前一後，生疏得天衣無縫。
側身閃進最偏遠的逃生梯，他在洪瑜暻進來後立刻關門，旋過身子，還來不及檢查有無閒雜人等，懷裡先撲進一身熟悉。
李成烈欣然承受，知道她這陣子不好過。「現在不躲了？」
「沒有其他人不是嗎？」一進來確認就完了，她小聲地道。「就知道你不可能毫無計畫……」
「我可沒計畫到妳會這麼配合……不過挺好的。」抱夠了，他輕輕鬆開她。「說吧，怎麼了？」
洪瑜暻沒吭聲，呼息短而零碎，只管緊緊偎著他，手裡一直不放。
感覺到不對勁，李成烈托起她的臉龐，赫然看見清麗妝容上頭，氤氳悄然而至。
沒那麼簡單。「發生了什麼事嗎？」
「沒有、沒事。」她這下子推開他了，急忙著藏起表情。「只是太想念哥哥而已，等一下就好多了，不會有事的──」
「到底怎麼回事？」李成烈手上施力，由不得她迴避。
「我不曉得。」自然敵不過他，洪瑜暻沮喪地垂下肩膀。「很奇怪吧？可以出國很開心、上台表演很開心、看到Panda們也很開心，這一整天下來很完美，沒什麼不好的。可是為什麼會這樣子？好像只有我覺得──」
「怎麼樣？」
「覺得自己，來錯了地方……」
「說什麼傻話，不來我根本見不到妳──」
「可是哥哥，除了你之外，」她的頭低到不能再低，幾不可聞地逸出嘆息：「其他人的眼裡，已經沒有我了……」
李成烈的心猛地一揪，不由分說將她圈進懷中，緊緊擁著疼著，恨不得屏除掉外頭所有紛擾雜音，讓她安心待在粉紅真空世界裡，永遠受到罩護。
「其實沒關係，我知道，一直都知道。只是這是第一次，我這麼清楚地感覺到，自己有多不重要。」洪瑜暻輕揪他的衣襬，連悲傷都很自制。「乖乖待著是不夠的吧？知道就好了，還要等人家說嗎？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，現在是最好的時機，再拖就遲了……」
「洪瑜暻，妳給我聽好。」李成烈止住她，聲音有點顫抖，話語卻很堅定：「妳不是不被需要的人。」
「哥哥……」
「妳不是不被需要的人，絕對不是。」他的深色系服裝襯得懷中人兒一身雪淨，她的皮膚本來就白，此刻更是特別無瑕。「怎麼打算、想去哪裡，這些都沒關係，可是妳要記住，不管發生任何事，我會一直站在妳那邊。」
「不要過來。」
「我已經──」
「回去。」
「要走到──」
「這裡就快沒人了。」
雷聲倏然轟頂，驚蟄訊號凌破長空，隆隆撼動陌生大陸。
「……讓我走吧。」她鬆手，孤身踩回冬天裡。
季節更迭如常，汰舊換新的迫切不容忽視，終究未從人願。
李成烈顫巍巍聽著，沒有春暖花開的喜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