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聽聲] 善男信女(下)

入夜時分，天色昏暗，崔柳昌一路狂奔，總算在停車場堵到美女檢察官。

「徐檢察官！」

「柳昌先生？」正打開車門的徐度妍停下動作。「有什麼事嗎？」

「妳的腳讓我看看。」

「什麼──？」

不由分說，崔柳昌蹲下身子，捉住她的腳踝，拔下粉色高跟鞋。

果不其然，在膚色絲襪底下，舊傷新創或淺或深，有些貼了膠布、有些擦了藥，她修長而美麗的腿上，留下罪證歷歷，悉數指向他的無心之過。

崔柳昌手一鬆。「怎麼沒說？」

「說什麼？」她迅速收回腳，笨拙穿鞋。「說我因為穿著高跟鞋東奔西走，所以受傷了？不用了，我並不想博取同情。」

「這不是同情。」崔柳昌看不過去，蹲下為她套上鞋子，像對灰姑娘那樣──不過她是高傲的公主。「徐檢察官，您到底是天才還是蠢蛋？我要整妳，妳就傻傻讓我整嗎？」

「哼，我當然知道。」穿好站好，她總算正眼看他。「我知道你不喜歡我。但是身為檢察官，我有我必須遵守的原則，就算被人討厭，我不能、也不會動搖。」

「那也不必──」

「之所以做這些，並不是為了改變你的想法，只是因為我願意。」

崔柳昌愕然望向她，沒發現兩人不說敬語了。

「分擔事務員工作，是彌補你的方式，我不覺得這是惡整。柳昌先生，你眼中的我或許頑固，可是我想讓你知道，如果做錯了，我願意承認，也絕對會負起責任，我和家父並不同──」驚覺說得太多，徐度妍猛然住口。

他沒聽出端倪，看著眼前振振有辭的她，神情恍惚。

她一頓，繼續說明，侃侃而談的姿態強悍不馴。「欲加之罪，何患無辭。可是我討厭被誤會，莫須有的罪名，就算難以翻案，也要努力到最後。趁著還有機會，我們盡快把誤會澄清吧，畢竟調職的公文都下來了。」

最後一句話，猛然把崔柳昌打回現實。不說都快忘記，他可是全國選辦公室裡，唯一為她的降職歡喜的人。

徐度妍真的這麼……討人厭嗎？

崔柳昌也正色了。「行了，就算不做到這地步，我也知道妳不是故意的。不過徐檢察官，妳就是這點糟糕。身為法律人，怎麼會連比例原則都不懂？」

「我哪有──」

「妳想補償我，兼職事務員絕對不是好主意，何況……」摸摸鼻子，某人自事發後首次認錯。「我、我不也『不小心』抱了妳嗎？」

說到這，徐度妍也彆扭。「……你才知道。」

「我抱了妳、妳打了我，我們就庭外和解吧，不要追究了。」

「說得容易，那我這段時間在國選辦公室的付出，算什麼？」

「咳，關於那個……」冤冤相報何時了，崔柳昌真後悔自掘墳墓。「大不了，一報還一報，讓妳抱回來就是了！」

什麼邏輯？徐度妍不可置信瞪著他。「這太荒唐了，我不──」

崔柳昌沒讓她說完。

再次被他擁抱，感覺和第一次截然不同。如果之前是一場誤會，徐度妍現在已經徹底明白，這回是真心誠意。崔柳昌親身履行比例原則，對她「一抱還一抱」，動作很親密，卻沒失了禮貌距離。

她聞到似曾相識的氣味，才知道那不是迷藥，是他身上古龍水的味道，曬過陽光的洋柑橘，一片清爽。說來奇怪，他上次抱得那麼狠急，她稍加使力便逃離了；怎麼這回溫柔無比，自己卻無法推拒？

徐度妍試了幾次，想要掙脫，手卻不由自主，揪了住他的襯衫。

良久，直到他興味盎然地開口：「……徐檢察官，妳就這麼喜歡嗎？」

「啊？什麼？」徐度妍回神，急忙退開。「對不起，我、我──」

「沒事，別在意。」崔柳昌整整襯衫，一臉笑嘻嘻。「這下我們扯平了吧？」

哪裡扯平？明明兩次都是你……徐度妍的眼神左右飄忽，就是不看那雙桃花眼。

沒料到是這種反應，崔柳昌被逗樂了，計較一掃而空。「調職後給個地址吧，我和律師們一起去找妳？」

「不用了──」

「要啦。徐檢察官不在，我就沒人可以anti了嘛！」

「崔、柳、昌！」

看著徐度妍由羞轉怒，一副氣極敗壞的模樣，崔柳昌賊賊地笑了。

有時間的話，他想去探探她的班，看她處理農村糾紛的模樣，是不是和辯論時一樣帥氣？他有信心，哪怕被調到再偏僻的地方，只要她還是徐度妍，照樣可以做得有聲有色。

崔柳昌想著想著，大膽推測農婦造型的她，肯定也很時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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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只想，還實際付諸行動。

平常勤跑基層有功，打探消息容易得很，崔柳昌動了點腦筋、拉拉幾條關係，很快查到她的新落腳處，並立即前往拜訪──嚴格說來，是突襲。

當徐度妍目瞪口呆，對守在辦公大樓前的他說不出話，崔柳昌憔悴一笑，不枉漏夜開車養出的超深黑眼圈，結果挺令人滿意。就算需要賣命完成工作，就算單趟車程長達三小時，可是為了見上她一面，這些都不足掛齒。

很想自欺欺人，說這是鬼迷心竅，然而事實卻是，在生活裡沒了徐度妍之後，崔柳昌確實感到落寞。最初只因失去攻擊對象而空虛，後來卻漸漸演變成，他越來越想念她，想念她工作俐落的模樣、想念她在法庭上滔滔不絕、想念她看著他時，無意識蹙起的細眉──當然，也想念她的擁抱。

態勢如此明顯，他卻是到了再見徐度妍時，才終於領悟。

這感覺太美妙，崔柳昌食髓知味，後來便去得更勤了。週週探訪不在話下，工作結束得早的話，甚至週五晚上就會到，陪徐度妍徹夜加班，對她的勸退充耳不聞，看她一副為難的模樣，心裡竊笑得亂七八糟。

人不要臉，天下無敵，崔柳昌的到訪成為常態後，徐度妍終於不再趕人，面對過度熱血的他，半是無奈半是接受，準備宵夜的時候，也不會忘了他那份，有時是民眾送的水果，有時是同事買的點心，更有一次，是親手做的紫菜飯捲。

「不小心做多了。」她這麼說，表情有可疑赧色。

心意大過天，崔柳昌近乎感激地吃下，心想鳥不生蛋又如何，在這個窮鄉僻壤，只要有徐度妍就夠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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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助自助者，探班了七七四十九次後，徐度妍終於點頭讓他接送。

鄉鎮生活日落而息，入夜之後一片靜謐，車頭燈亮晃晃，掃過巷弄街道，掃過街坊鄰居，竟沒幾個人影。崔柳昌穩穩開著車，看著眼前陌生的景物，試圖體會她的心境，長期待在舒適圈，現在調到這種地方，真的能夠適應嗎？

他知道她熱愛這份工作，可是過得並不快樂。

一路上，除了報路之外，徐度妍幾乎不開口，一派平靜端坐著，好似搭乘的不過是輛計程車。崔柳昌偷覷她，難得不主動搭話，任寂靜填滿座車，發現這樣也不錯，沒了對立、沒了摩擦，取代而之是，兩人之間所獨有，平淡卻珍貴的氛圍，和諧得理所當然，好似本該如此。

她的租屋處到了，崔柳昌緩緩減速，坦承的念頭方告底定。

按下徐度妍下車的動作，他慎重開口：「度妍，我要調來這兒了。」

「……什麼？」

「我要調來這裡了，最快下個月。」

「你──！我說過了吧，這裡不是首爾，這裡很不方便，偶爾來來還可以，但是長久待下來……誰都不想來的地方，你為什麼偏要──」

「因為，我想和妳在一起。」

沒有囉哩囉嗦，崔柳昌說得乾脆，像是法官判定三審定讞，不容推拒。

「你……」徐度妍一下子沒了話，標緻臉蛋上表情複雜，張口結舌半天，竟是當真被他震住。

除了和張辯嘔氣以外，這是崔柳昌第一次見到她這模樣，手無寸鐵、百口莫辯，像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，需要誰來挺身而出──有點傻氣，但很可愛。

「不相信？給妳看看我現在的桌面。」

話題跳得太快，徐度妍突然銜接不上，愣了兩三秒，見對方沒有改變說詞，於是半信半疑，依言湊過身去。

只見崔柳昌掏出手機，毫不避諱按下密碼，輸入的那串數字，正是她的生日。更令人震驚的是，當他飛快滑過雜亂頁面，清掉所有無關圖示，闢出一方專屬空間，徐度妍只需稍稍歛睫，便清楚看見他的心意，全盤展現。

崔柳昌的手機桌面，是她與黃達鐘的合照。

盯著螢幕，她的雙眼迅速蓄滿淚水。

「這張圖我已經放了很久，除非未來有我們的合照，否則我不會換下它。我知道妳可能會生氣──說不定妳現在正在生氣──不過無所謂，度妍，我只是想讓妳知道，妳是我想要一直陪伴的人。」

崔柳昌慢慢說道，與她一同注視照片，語氣和眼神同等柔和，不可錯認的疼惜。徐度妍吸了吸鼻子，想哭又忍了下來，覺得自己萬分狼狽，比在法庭上被當眾反駁，更加無地自容。

他注意到了，遞上幾張面紙，她本欲推回，卻被逼著收下。

「得了吧，我全知道。徐檢察官，妳以為妳可以瞞多久？一個月、一整年，還是一輩子？妳只顧著守護秘密，卻不知道我耳聰目明，而且啊，事務官所握有的八卦，絕對多到超乎想像喔。」

她知道崔柳昌是故意的，用不足掛齒的輕鬆語調，掩蓋爆炸等級的驚人事實。說是最高機密也不為過，不論是養父的淪喪、生父的逝世，徐度妍都三緘其口，不曾對外提過半字，僥倖地想著，藏好就不會被發現，看來家庭美滿的自己，其實連個真正的親人都沒有。

「妳父親的事，我深感遺憾。但我更難過的是，在這麼需要支援的時候，妳竟然寧願選擇離開！──別說什麼不敢抗命，當到檢察官主任的人，會服從這種無理命令嗎？徐度妍小姐，妳可不是沒原則的人，我清楚得很。」

人家只是警告一下而已，如果肯稍微表示反省，很快就能得到平反。然而徐度妍偏不，就像彌補他的方式一樣，她寧可繞遠路，寧可被誤會，把自己累得人仰馬翻，也不願意靠近誰分毫。

「因為我喜歡妳，所以不想離妳太遠，所以不想讓妳受累；因為我喜歡妳，如果能夠幫上妳，哪怕只有一點點，我都會盡力去做；因為我喜歡妳，所以比誰都捨不得，看妳一個人在這裡，面對全世界的孤獨。」

因為喜歡，所以認識，所以瞭解。崔柳昌摸透她的個性，知道她太驕傲，不會願意接受幫助，而滿腔好意的他，不得不借助行政命令，用最直接最有效力的方式，讓號稱服從上意的她，見證何謂真正「依法行事」。

一紙調職命令，可以把她帶走，也可以將他送來。

「我不是多厲害的人，無法十項全能。但是度妍，請妳等著吧，雖然不知在何時，但我一定有派上用場的時候，妳會需要我的。好歹我是事務官嘛，事務官本來就是幫忙的人啊，何況對象還是妳……我愛的人。」

她知道他的能力，卻低估了他的毅力。以為自己失去所有，從此將閉鎖在無底黑洞，然而他的遠道而來，卻帶來滿滿曙光，並且打定恆久照耀──徐度妍賴以為生的尊嚴，在崔柳昌溫柔的攻勢下，兵敗如山倒。

她看著眼前真摯的男人，感動油然而生，想哭的衝動更強烈了。

「你這個……笨蛋……」話這麼說，語氣卻弱下了。

崔柳昌嘆了口氣，解開安全帶，傾身越過手煞車，摟住副駕駛座上的她。徐度妍先是一僵，然後壓抑地、弱怯地，在已經熟悉的臂彎裡，啜泣出聲。

「是，我是笨蛋，笨蛋才想調來這邊。」他輕輕拍撫她，自我解嘲。「不過至少，我有一點很聰明，我知道要拿行政命令壓妳。」

徐度妍聞言，即刻就想退開，結果被他「抱緊處理」。「喂、你──」

「反正妳也不能去哪了，就接受我吧，事務員兼男朋友，這種人才不可多得啊。」

「……這不是變相讓我養你嗎？」事務員的薪資，是從檢察官或律師扣來的，徐度妍怎麼算都覺得吃虧。「每次都佔人家便宜……」

崔柳昌臉一熱，不知道是因為被識破，還是她帶著鼻音說的那句「人家」。

再這樣下去不行，他鬆開手，為她拭去殘淚，轉移話題。「不問照片從哪來的？」

她瞪他。「……改天我會找申辯談談。」

糟糕，連瞪人也好可愛。崔柳昌喜歡得緊，真的忍不住了，只好再度抱住她，這次既流暢又自然，簡直得心應手了。冤冤相報何時了？不如一抱解決掉。

一邊為申辯默哀，他一邊聽見徐度妍咕噥。「不過你還有一點很聰明……」

「哪一點？」

「……你愛上我。」

崔柳昌笑開了。「是，我承認。」

然後，他感覺到對方也悄悄回抱了。

不是「為什麼現在才來？」，而是「你來了真好」，經歷過大風大浪後，能有個港埠可資停泊，是最幸福的事。在崔柳昌懷裡，徐度妍對至今種種，深深感激。

她是個信念堅定的女人，偶爾卻會為了感情，改變原本的刻板想法；他是個心性善良的男人，偶爾卻會為了感情，使點無傷大雅的小壞。他們都不是完美的人，往後也會有吵有鬧，然而慶幸的是，不論好的壞的，都能與對方應合，成就一輪圓滿，從此相擁而抱，密不可分。

至於……看似纖瘦的徐檢察官，其實身材很有料，這就是崔柳昌又抱了無數回後，才知道的小秘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