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楚妍] 逆時光的浪(二)

#二〇一〇年


　　闊別十餘年再見學長，賴雅妍沒有太多感覺，他們相逢的理由是工作，並不適合追溯過往，何況欠缺共同回憶的兩人，說實在沒什麼好敘舊。陳楚河那廂也乾脆，就事論事，沒提出炒緋聞之類的奇怪要求，這令她鬆了口氣，過去假戲真做的陰影猶在，賴雅妍不認為自己承擔得了第二次。
　　何況就算不靠她，陳楚河本身也有得忙，新戲開播之時，媒體全聚焦在他的昔日戀情以及友台作品，誰教舊情人打對臺話題十足。
　　「你們的戲現在都在同一個時段，應該多少會比較一下吧，請問你看過她的戲了嗎？覺得怎麼樣？」
　　「還不錯，以前我們曾討論這個問題，她很擅長喜劇角色，覺得我表演程度不夠，現在剛好反擊，證明我也能演這角色。」
　　身為工作搭檔，賴雅妍看得出他在努力，應付難纏問題之餘，不忘順勢宣傳新戲，所以她也正面迎擊，在適當時候接過話頭，將焦點移回作品。
　　「我可以作證，陳楚河這次下了不少功夫，他把孫帆的執著和直腸子演得很真，我想觀眾就算覺得有點煩，應該也不會討厭他。」
　　「賴雅妍，妳不要再害人家以為我們不合了！」
　　「大家千萬別誤會，我們本來就這樣，導演也說我們和劇中男女主角──就是孫帆和于佑彤──很像，但是真的沒有不合啦！」
　　「沒錯，不信的話請各位直接看戲，就會知道我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了。」
　　他懸崖勒馬，她也幫著調頭，兩人四兩撥千金，順利化解喧賓奪主的危機。結束宣傳期，再對戲的時候，賴雅妍感覺得出來，陳楚河對她親切許多，哪怕她沒用學妹身分裝熟，他仍像學長一樣對她照顧有加。

　　比起其他偶像劇，這齣戲的親密場面不多，配合男女主角‘戀人未滿’的狀態，連吻戲都只有一場。拍攝當天，賴雅妍沒有多作準備，倒是陳楚河刷了三次牙、嚼掉半包口香糖，還特地噴完口腔清潔劑才進棚。
　　「我說孫帆，」她喚他的角色名，哭笑不得。「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？」
　　「妳有所不知，我這是做口碑的，堅持給每位品嘗的客人最高享受。」
　　‘品嘗’咧。「那我親完是不是該打個顧客評分表？」
　　「好哇，我還可以送妳免費體驗券，歡迎下次再來。」
　　「又亂說。」賴雅妍莞爾一笑，眼見劇組悉數就定位，隨即打住談話。
　　他大可不用麻煩，因為按照劇本，這是個有大蒜味的親吻。彼時兩人還不是情侶，此舉出於本能、直覺，情不自禁地壓過友情的線，主動方是孫帆。
　　賴雅妍靜下心，目不轉睛看著陳楚河靠近，第一次如此專情地凝視他，這才懂得何謂‘放電’。他事前有那麼多‘故意’，這種深情卻是無心而為，有力將她緊緊攫住，這個人究竟……？
　　意識到自己入戲的剎那，賴雅妍忽地迷濛了，下一刻陳楚河輕輕貼上。

　　這個蜻蜓點水的吻一次OK，事後他還真的纏著她評分。
　　思及自己的失態，賴雅妍拒絕回憶那親吻，偏偏敵不過陳楚河的執著，最後趕緊發糖了事：「好啦好啦，A+夠不夠？要不改成甲上上也行。」
　　「就這樣？喂，我可是有客製化服務的，妳別想隨便敷衍。」
　　「那你說看看，客製化在哪？」
　　「就按照妳的喜好來啊！」
　　「嗄？」
　　「薄荷、左邊、上唇，我沒猜錯吧？」
　　工作人員忙著奔走下場戲，現場吵吵鬧鬧，他的話卻異常清晰地傳進耳裡，賴雅妍放下手中劇本，不可置信地瞪著對方。
　　「早就說過了，我是做口碑的。」撂下這句話，他笑得莫測高深。
　　學姊哭泣的臉龐浮上腦海，賴雅妍大夢初醒，終於警覺到危險。任憑時光流逝、身分改變，對她而言，陳楚河還是當年那位高手學長，不可輕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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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經過當兵洗禮，陳楚河從男孩蛻變為男人，頭一回坐上男一寶座，角色卻是不懂世事的大男孩，他自己演著演著，總覺渾身不對勁──這情況只有在和賴雅妍對戲時才好一點。
　　身為女一的她每次登場，不是出糗就是大吼，和男一比哥兒們還親近，對起戲來不但愉快，也很少NG。同劇演員當中，他們年紀最接近，本來就比較聊得來，何況還有校友這層淵源，更是親上加親。
　　然而那場吻戲之後，賴雅妍忽然開始保持距離，對他雖然沒有不敬，但也僅止於禮貌。陳楚河確定事出有因，卻偏偏找不到問題點，想要當面問清，又因為日程緊湊而偷不著空，兩人就這麼不上不下的，一路拖到了檔期尾聲。

　　「喂，妳是不是很怕我？」
　　兩人在夜晚海邊等戲，好不容易逮到空檔，陳楚河雙手抱胸禦寒，推推身旁穿著長版羽絨衣的賴雅妍。
　　她面朝大海，答得漫不經心。「不會啊，你有什麼好怕？」
　　「沒有就好。」他不追問，抽出手揉揉學妹的頭，中間隔著一層連身帽，察覺到她微微一縮。「是說，賴雅妍，我現在有女朋友。」
　　「……所以？」
　　「我覺得應該讓妳知道一下。」
　　「放心，全世界都知道我們炒不出緋聞，我也不會故意設局害你。」
　　好像兜不太上，但他未改口。「還有，謝謝妳每次聯訪時那麼罩我。」
　　「不客氣，可是……」她這才轉身，狐疑盯著他。「你有沒有發燒？不然今天怎麼忽然那麼感性？這可不像我認識的陳楚河。」
　　「可能腦袋被海風吹壞了，現在有點短路。」
　　「你的腦袋本來就短路。」
　　聞言，陳楚河冷冷一笑，動動筋骨伸伸懶腰，下一秒，猛地用力攔腰抱住賴雅妍，對尖聲抗議置若罔聞，他扛著她一路衝往海邊。

　　潮起潮落，離島海砂又鬆又軟，他每跑一步就陷入一些，賴雅妍在上頭求饒不停，音量卻抵不過浪濤，海岸線近在眼前了。
　　入水之前，陳楚河緊急煞車，作勢要把她往海裡扔，結果被死命抱住。「陳楚河！放我下來！」
　　捉弄到這程度也夠了。他乖乖照辦，硬著頭皮接下拳拳到肉的瘋狂捶打。
　　「我收回剛剛的話！你有什麼毛病？你哪裡感性，你根本是發神經！導演等一下要罵人的信不信！而且你的髮型亂成這樣，是要怎麼連戲──」
　　「這是妳抓的喔。」
　　「誰叫你要嚇我！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！你知不知道我怕水！」
　　糟糕。陳楚河放下抵擋攻擊的手，這才發現賴雅妍用力雖狠，卻不是出於憤怒，而是恐懼。
　　「對、對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，剛才只是一時覺得好玩，不曉得妳──」
　　道歉被狂風吹向汪洋，浪濤沖散話語，誰都聽不清。
　　賴雅妍不回應，卻把目光投向腳邊，底下海浪一波波湧來，絲毫沒有要退讓的意思，最大那波浪沖過腳踝之際，她全身激靈，知道要漲潮了。
　　「妳說我短路，我想那就證明給妳看啊，哪裡知道──喂！賴雅妍！」
　　見她要跑，陳楚河想也不想就拉回，力道太大，兩人雙雙跌坐在沙灘上。
　　月光下，賴雅妍的害怕展露無疑，她還是想逃，卻沒有力氣推開他，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。陳楚河陣腳大亂，下意識將她摟入懷中，撫著她的頭一遍一遍，說了無數次對不起，又抱又哄又親，直到劇組人員趕來。

　　後來不只他，兩個人都挨罵了，在尷尬中拍完最後一場對手戲，收工時連再見都沒說。陳楚河礙於檔期，等不了隔天賴雅妍殺青，當晚就要飛離臺灣，臨走之前，他給所有劇組人員都留了禮物，她的份是護唇膏和比基尼。
　　隔天中午他接到國際電話，收件者打來興師問罪。
　　「你嫌我嘴唇太乾、身材不好，是不是？」
　　「錯。我是覺得妳的嘴唇需要男人滋潤，而比基尼很能吸引男人。」
　　「還真是煞費苦心喔。」口氣酸酸的。
　　「不敢當，要知道，妳可是唯一收到兩個禮物的人。」
　　「好啦，我懂你意思。」對方突然軟化了。「沒事啦，那時我也有不對。」
　　「確定沒事？據我所知，女生的『沒事』不一定真的──」
　　「陳楚河，你夠了沒？」
　　他在電話這頭爽快笑出聲，心情總算好一些，否則剛忙完一場，現在又要投入新戲，任誰都會吃不消──尤其是誤會還在的時候。
　　隔著一片海，兩人用自己的方式示好，再和對方和好，他不需要負荊請罪，她也不擺高傲姿態，不過幾句話的往來，輕易把結解開。得饒人處且饒人，陳楚河不擔心她窮追猛打，因為賴雅妍向來識大體，否則他不會甘願先低頭，只為繼續留住這段緣份。

　　從那時開始，他們真正成為朋友，戲劇下檔了，友情還一直延續。
　　日後只要陳楚河有空回來，都會找賴雅妍出來餐敘，順便介紹男人給她；沒辦法見面的時候，就透過電視電影更新對方近況，也不特別聯絡。她不擔心他在偏遠地區拍戲，一連數週杳無音訊；他也習慣她每年一齣舞台劇，從螢光幕消聲匿跡。兩人的事業各有斬獲，從不干預對方生活，這段可有可無的聯繫，遲至五年後他重返臺灣，才再次有所進展。
　　這一回，他們都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