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楚妍] 後來的我們

●本文為40,000 hit紀念賀文for等等

有圖為證，謝謝等等

※本文為Blog限定，謝絕任何形式轉載。
※情節設定與《逆時光的浪》無涉，請獨立閱讀無妨。
※除非意外，否則這就是我的楚妍畢業文了，這段期間謝謝各位。

　　她設想過千萬次重逢的場景，或是人來人往的機場，或是兵荒馬亂的後臺，沒一種是現在這般，放學時分的小學路口。
　　綠燈，志工媽媽舉起導護旗，孩子們打打鬧鬧漫步而過，她睜大眼，沒看見等待的身影，那臺休旅車卻越發顯明，就停在對面，若沿斑馬線而走，逐條細數黑白交錯，一條一步，抵達彼端不多不少，需要二十步。
　　放學鐘聲作為預告，暗示重頭戲隨時會登場，可惜，多的是預告之後等不到正戲，她在道路這頭，被屢次等待磨出耐性，忍下焦躁、堅守底線，杜絕為此走到另一頭探問的念頭。
　　太過專心一志，所以現在才看見那輛車，車主不知誇耀過多少次，那是全球限量的特殊車款，雀躍語氣有如男孩，巴不得全世界認得自己心頭好，而她當時坐在副駕，欣慰被他捧在手心的，除了車子，還有自己。
　　最後一個孩子離開馬路，燈號轉換，傍晚時分的車陣湧入路面。她視線低垂，看著斑馬線被往來輪胎輾壓而過，細數一步一年，走完二十步，正好回到二十年前，那時他們還沒有後來道不盡的千言萬語。
　　而今賴雅妍張著耳朵，聽不見任何消息，道聽塗說都埋葬在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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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奏鳴曲流淌，來到最出名的第三樂章，他隨意在腿上打著拍子，沒人糾正節奏快慢，音樂填補了二缺一的空洞。
　　不比他可以在車內乘涼，有些家長只得在外頭曬太陽，無人不是全副武裝，墨鏡、雨傘、遮陽帽，必備單品似的人手一套，乍看之下毫無二致，然而只消一眼，他還是立刻認出其中特別。
　　有個人格外出挑，裝扮比周遭媽媽們老土，駝起從不屈服的背，模特兒風範蕩然無存。他倚著車窗，突然就笑了出來，笑聲迅即逸於耳邊，像寒暄客套的刻意咳嗽，短促而空虛。
　　遲早會遇到的，或早或晚而已，他並不是毫無準備，然而這樣尋常單純的場合，怎麼也不在預期內。熟悉的人變陌生了，陌生音樂卻變得耳熟，此刻他在這頭她在那頭，呼應新的身分，分別有了新的等待。
　　導護的旗桿落下，有個女孩飛奔而去，她微蹲迎接，墨鏡反射幸福光芒，暴露在外的下半臉勾起微笑。氛圍溫馨，與舒曼譜寫的第四樂章相得益彰，陳楚河別過頭，不讓自己心中銳利遺憾劃破眼前安詳。
　　同一刻，右側車門被打開，音符流瀉而出，比旋律更優雅的人兒踏進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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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休旅車在女人入座後駛離，她右手牽起女孩，走上回家的路，幾絲愁緒被童言童語淨化，不留回憶徘徊的餘地。
　　「爸爸又加班了嗎？不然怎麼是妳來？」
　　「嗯，剛好姨今天沒工作──還是妳想去安親班？」
　　「不要！」女孩撇嘴。「我故意寫完作業才走，就是不想去嘛。」
　　「難怪妳那麼晚出來，原來是在寫作業啊，這麼乖！」
　　女孩哼哼兩聲，小小臉蛋藏不住得意，手拉手擺幅漸大，最後盪了起來。她摸摸對方頭頂，看見馬尾上自己送的髮飾，像老師蓋在作業簿上的印章，兼具認證和鼓勵作用。
　　小的心情好，提議換條路線回家，大的爽快批准，腳跟一轉改了方向。
　　十字路口正可通行，眼看小綠人號誌越跑越快，女孩腳步一提就要衝，被她一把拉住，兩隻交握的手僵持一陣，良久，才不情不願重新盪起。
　　對峙與路邊車輛同時止步，紅燈之前，女孩哼起不成調的歌，她鬆了口氣，正打算和個音，未開口已被打斷。
　　「彤彤，現在才要回家呀？」招呼來自左側搖下的車窗，女人長髮披肩，以親切口吻同她們搭話。
　　女孩表情一亮，舉起手用力向對方揮動，她迫不得已，跟著彎下腰問好，無可避免地望進車子內部，那一度熟如自家的空間。
　　駕駛座上，陳楚河端正如一尊雕像，握著手排檔的姿勢略嫌僵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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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不必他轉頭，對方容貌自動浮現腦海，脣角揚起、眼尾下彎，在臉上形成遙相呼應的和諧圓圈，貝齒吐出清晰問候，聲線早已不須壓低。
　　「老師您好。」
　　「張媽媽您好，我是彤彤的音樂老師。」
　　「老師，她不是我媽啦！」
　　「啊？抱歉，我──」
　　「沒關係，很快就是了。」女孩搶白，隨後補上：「下學期啦，下學期再叫『張媽媽』就可以了，我爸說的。」
　　「彤彤，不要多話！」預備「張媽媽」語帶警告，卻沒反駁。
　　他緊握方向盤，盯著前方燈號倒數讀秒，眼也不眨一下。
　　身旁女人會意，遂放下緊張。「那就恭喜彤彤囉，老師很替妳開心！」
　　「老師不是也快結婚了？班導有講過──那是師丈嗎？」
　　三道視線一齊掃來，三雙眼睛的主人都和他有著微妙交集，那些因緣際會此刻連成一氣，逼人直視過往今昔。
　　無處可逃，他硬著頭皮上戲，身子探向副駕駛座，右手搭上未婚妻肩膀，從小小車窗望出去，看見背道而馳的未來。
　　女孩雙眼晶亮，細細檢視他的五官長相，想必正在蒐集明天八卦用的第一手情報；女人則掛著客氣笑容，疏離而不失禮貌，眼神卻是渙散的，宛如握不穩的鏡頭，來不及聚焦這類一閃而過。
　　「嗨，兩位好。」
　　「師丈好！」、「您好。」
　　他含笑點頭，就此當作打過照面，從容地退回身子，不去追究賴雅妍那句敬稱的用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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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相遇與分離皆屬偶然，不過是日常運行的法則之一，好壞端賴個人經驗定義，而她比誰都明白，自己沒有理由厭惡分離。
　　直到當年送別的時候，事實終於證明，原來她還會捨不得，還有想留住一個人的衝動；也是到了那時候，她的身分蓋棺論定，比好朋友更高一點，與女朋友沾不上邊，有被親口告知的特權，但無緣見本人最後一面。
　　船隻的出行無須報備，只需一通電話，他就能揚帆啟航，而她除了歡送，沒有更好的辦法，揣著話筒的手抖得再兇，都不該毀了語氣上的無關痛癢，她駐守家鄉再久，也成不了他的避風港。
　　班機起飛那日滂沱大雨，她在陰暗地下室拍攝雜誌，不顧手機訊號差，努力不懈刷新航班動態，每看見「延遲」心就寬鬆一點。一個小時、兩個小時，錯失的年歲追不回，事到如今，他們只剩下這麼些時間可以共度──儘管，他並不在她身邊。
　　拖得再遲，他的班機總會抵達，但那已經不是有她的地方。
　　一場大雨，像是上天的垂憐，讓她尚且保有擔心的權限，能捎封訊息祝他一路順風，然後故作自然地打趣，分手總要在雨天。而他的回覆令人欣慰，快速而直接，對放晴保持期許，對分手不置一詞，只管要她保重。
　　爾後她斷線、他登機，地下天上截斷通訊，若有似無的那些可能，今後留在不見天日那個午後。忙碌或許可以為此解套，用來解釋之後的無疾而終，但其實，關係從最初就沒亂，事後當然也不必剪斷，橫豎事實無法等待如果，戀人未滿的向來要轉淡。
　　錯過就錯過，她從他身上學到的，除了笑著接受，便是佯裝灑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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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愛戀萌發的季節裡，他選擇飛往荒蕪之地，親近的人事物留在身後，或走或留都無從掌握，正適合讓她默默抽身。
　　如果當初不那麼坦誠相對，玩點欲擒故縱、欲迎還拒，磨些時日，說不定能質變友誼，憑空長出曖昧的情意。偏偏，他們對無中生有心懷疑懼，也對來回試探敬謝不敏，太誠實以致玩不起遊戲，雖能留個舒適位置給對方，卻永遠坐不到同一張椅子上。
　　兩條路筆直通往不同方向，結果明擺著，一同歡度的每個當下，都鋪墊不出康莊大道，既然拐再多彎也遇不上，那就不必開口談論同行。所以他沒有更進一步，在陷入僵局前先行打住，至少保留一點想像，好比只聞樓梯響的空房間，主人入住之前，留白得完美無缺。
　　向來不存在的狡猾奸詐，全使在離別問候上。先行知會比不告而別禮貌一些，他寫了拙劣劇本強迫她接演，關係沒有一刀兩斷，但是一乾二淨，她不會莫名多出一筆情史，他也能繼續維持表面清白，而默契一如既往，為他們的逢場作戲撐出重量，以假亂真。
　　他知道自己會後悔，就這麼放過絕佳機會，甚至不曾試圖抓取；但同時也知道，抓住她不能確保什麼，也許只為滿足一己私念。與其冒險摸索黑暗，不如讓後話就此中斷，實現他對這段連繫的期盼：一切停在最好階段，兩人仍是自由之身，有任意假設的權利，以及保守秘密的互信。
　　來來往往的人太多，不是所有可能都必須發生，就像航程中的電影，看不完也不要緊。他已經過了要求Happy Ending的年紀，而且也說服好自己，張手擁抱他們的開放式結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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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與獎座擦身而過的演技在路口發揮淋漓，她慶幸自己功力未退，既可以和初遇的音樂老師侃侃而談，也可以在看見他時神色淡然。
　　綠燈亮起、車輛起動，女孩依依說再見，對方也溫柔話別，尾音先抑後揚，軟得讓人還沒道別就期待起下次會面。車窗上升，掩去前座兩人的畫面，她扭頭望向號誌，不看駕駛換檔的利索側臉。
　　回家路上話題一轉，女孩分享起音樂老師軼聞，譬如她身上總有香氣、她不用大聲男生就會安靜、她一彈琴大家連下課都忘記……這樣的女人，男女老少無不喜愛，就連她也為其折服，從而便不難理解陳楚河為何會被套牢。
　　若沒有這場偶遇，他要結婚的消息，不知何時才會傳進耳裡，就如同她和女孩的關係，若是有心低調，瞞天過海都不成問題。
　　她的歸宿毫不驚喜，來自朋友居中牽引，大齡未婚的沒哏演員對上喪妻數年的銀行副理，一方有難以碰觸的回憶，正好，一方也不想細數悲喜，彼此削減自我、挪出空位，心照不宣只看未來。她為他們排開行程，他為她擴建更衣間，兩人合力搭建風雨同濟的屋簷，並不華麗，卻有幸福的真實氣息，足以讓女孩克服對貓毛的過敏。
　　驚濤駭浪歸為一泓沉靜，未果的都石沉大海，她最美好的愛情，留在最後一部偶像劇搭檔那裡，如今揚長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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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他沒有問，未婚妻主動談起那對母女：中產階級小家庭，男方去年傳出有對象，經過相處，父女倆有志一同，決定將對方納為新任女主人，之後女孩便常把媽媽的話題掛在嘴邊，進而造成方才誤會。
　　「彤彤的新媽看起來好眼熟……唉，我的臉盲症沒救了！」
　　「記得住樂譜，記不住人臉？寶貝妳真奇葩。」
　　「沒辦法嘛，人家都遮住了──你應該也記不住吧？」
　　「別小看我的記憶力。」他道，沒提那張臉蛋銘刻之深。
　　已往共譜的故事悉如泡影，句點落在現在這一頁，他的過往不該也不必翻閱，關於賴雅妍的段落，在憑弔之前就即將湮滅。
　　當年他因公受傷，正值第二春的工作停擺數月，生理與心理的疼痛並陳，去處僅剩復健中心。絕望之際，未婚妻攙扶祖母的身影晃進眼底，彷彿一線曙光照破愁雲慘霧，同樣是天天報到，差別在於，她堅定不移。
　　孝順、聽話、重家庭，她有傳統的婚姻觀念，而無封閉的門第之見，而且，和演藝圈毫無牽連。他因此有了動機復健，在超凡毅力下痊癒，並且順利拉近兩人距離，返回崗位補完進度後，明快地求了婚。
　　感情落地，早年過客留在虛空裡，像手術時植入的鋼釘，復原後功成身退，就此融在骨血裡。倒不是不能取出，但再次挨刀需要勇氣，也未保沒有新問題，他已疏於複習，留下一些受傷證據，至少還對得起淡去的記憶。
　　而今有人撐起自己，傷者給得起的最好待遇，就是讓從前種種光榮退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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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所謂有緣無份，行至最終不過紅燈數秒，彈指之間，她無暇追溯古往今昔，唯獨來得及慶幸，還好他們算不上彼此前任。
　　沒有對比便沒有傷害，改變是溫吞而無形的，一如她開始能容忍咖啡加糖，他開車也不再橫衝直撞，韶光荏苒，將人們鎔鑄出新的模樣，離開對方後，分頭找到合適依傍。
　　女孩持續叨叨絮絮，似乎有說不完的話，賴雅妍牽著那隻軟嫩小手，心想再過幾年，她們的話題會改變，從老師變成同學，再縮小為男同學，這個鬼靈精會遇上剋星，時而樂得睡不著，時而垂淚到破曉。
　　屆時，若她還願意同她牽手，她會像現在一樣，牢牢握住沒有血緣關係的她，以過來人身分輕柔勸慰：不要緊，除了天人永隔，所有分離都有可能再次聚合，譬如那個下午，我帶著妳與陳楚河重逢。
　　再見一面，能做的不多，一眼對視賭上全身氣力，見著對方才明瞭，有些人來了又去，沒有命中注定，有時只是不期而遇。別過身之後，更真實的等著自己，而未完成的斷尾故事，總結在愛過兩字，已然值得。
　　新路通向舊處，家近在眼前了，現在她只想陪女兒等男主人回來晚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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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第一次聽F.A.E.奏鳴曲的時候，當時女友介紹過作曲家們的生平，陳楚河及時捕捉關鍵字，回頭搜尋第三樂章作者的情史，赫然發現布拉姆斯愛得濃烈，卻終生未婚；反倒是曲子的主人姚阿幸，日後和妻子糾纏了好長一段。
　　以這首樂曲為入門，他媒體櫃裡的流行歌，逐漸被曲目複雜的古典樂主宰，原本無感的旋律，因為注入了悲歡離合，衍生出新生命來，時常令人想起三兩殘局，擦肩而過或太晚回首，最能牽動人心的歷來皆然，總是悲劇。
　　「親愛的，這首sonata你重播第三次了哦。」
　　「我們的定情曲嘛，名字取得也好。」
　　「Frei aber einsam?」留德的未婚妻皺眉。「有什麼好？」
　　「『自由但孤獨』，不覺得這樣的姚阿幸很帥嗎？」
　　「嗯……我比較希望你是布拉姆斯，Frei aber froh，自由但快樂。」
　　他笑笑，探出右手握住對方，悄然無聲交出自己後半生的指揮棒。
　　曲子進入尾聲，結果隨之明朗，他與賴雅妍岔向各自的終場，兩人之間宛如密麻總譜，沒半個反覆記號，唯有遲來畫下的休止符，而不可言說的都藏在深處，再無機會登臺演出。
　　如悲劇般令人唏噓，卻未必需要惋惜，談過的幾場戀愛教會他，布拉姆斯若成功追到克拉拉，不會留下雋永樂章。畢竟，失而復得叫作運氣，若是就此失去，那也只是放手的練習，他既已有了牽手，便騰不出空捕撈曾經。
　　角色宣告綁定，以後再也沒有對手戲，他的副座從此是別人的棲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