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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天黑] 天黑之前(下)

  每次說出男友的職業,回應劉澄芳的總是欣羨眼神與「醫生娘」封號,很少有人知道,她其實並不想成為醫師娘。

  學生時期,有賴陸柏蒼課業繁重,兩人約會頻率極其有限,劉澄芳樂於配合,甚至暗暗鬆了口氣。畢業後,隨著她踏入職場,他也進醫院見習,殊不知clerk閒得要命,一下空出好多時間,首先受改變的就是他們的交往。
  見面得越來越常、相處得越來越長,平常拖著不處理的事漸漸浮上檯面。陸柏蒼偶爾提到未來,總不忘為她保留一席之地,然而,劉澄芳越明白他的用意,越是不敢對號入座,反而堅定了終結的念頭。

  「就叫妳考慮一下……平常不運動的人,還想攻頂?看妳喘成這樣。」
  劉澄芳狼狽笑笑,接過男友遞來的水。「就很久沒爬了啊。」
  「小心。」陸柏蒼扶著她,挑了個視野好的位子坐下。「妳還記得以前登山社的寒暑訓嗎?我每次去都好累,可是很奇怪,之後還是會報名。」
  「我也是,就算快累死,只要大家在一起,我都覺得很好玩。」
  「不曉得他們現在過得怎麼樣?」
  「應該沒聯絡了吧……」
  「這就麻煩了,到時候帖子怎麼發?我還是想邀一下他們──」
  山頂空氣稀薄,使人呼吸困難,她想也許適合順勢窒息。「柏蒼。」
  「嗯?」
  「結婚的事……」
  幾個字而已,話都沒說完,陸柏蒼立刻全身僵直,緩緩轉過眺望風景的頭,與她對視的時候,眼眶已經有些泛紅。
  喜歡自己這麼多年的他,恐怕早就看出不對勁,劉澄芳頓悟之際,更難啟齒了。「那個、我們結婚的事,我覺得可能要再思考一下。」
  「妳不想?」
  「和你在一起很好,但是講到結婚……應該會有比我更適合的人。」
  陸柏蒼望著他,沒有任何不解,卻有些微哀切。「有一件事,我從以前就想問,現在好像不問不行了。」
  她繃緊神經。「什麼事?」
  「這麼多年來,哪怕只有一點點,一點點也好……澄芳,妳愛過我嗎?」
  「我……」
  「如果沒有,那我多愛妳一點的話,是不是就可以彌補了呢?」
  微風吹過,林中樹木沙沙作響,搖曳樹影下,陸柏蒼的臉朦朧不清,可是語氣裡的渴求那麼強烈,讓劉澄芳想無視都不可能。
  「你說你愛我,可是我又沒什麼值得──」
  「妳很善良。」
  「……善良?」
  「海報畫不完,妳會放學留下來趕工;社團經費超支,妳會偷偷墊自己的零用錢;大家吵架的時候,就算沒人聽進去,妳也會拼命說好話……」說著說著,陸柏蒼挪了個位置,盯著她道:「澄芳,我愛妳,因為妳很善良。」
  又一陣風吹來,比方才的更強烈,劉澄芳卻不覺得冷,顯然有人提早為她擋住了。失去樹影遮蔽,陸柏蒼的雙眼分外清澈,就是那雙眼,看見了連自己都遺忘的美好,並且深信不疑。
  他或許不是她最愛的人,不過劉澄芳確信,他會是她最不願意傷害的人。



  大七成為intern,陸柏蒼終於有了正式收入,儘管少得可憐,但是薪資一入帳,他還是立即將存摺和印章交給劉澄芳,連同結婚證書一起。
  「就當是我請妳保管,有需要就用,如果不需要……也沒關係。」
  當時是早上六點多,他們在醫院附近吃早餐,他接下來要連續上班三十六小時,而她當天補休,大可不用早起,兩人都很疲累。
  也就這樣了吧,陸柏蒼有些麻木,想說些話,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。
  「柏蒼,你加太多辣椒醬了。」
  「啊?喔。」
  「我跟你換。」劉澄芳將兩人的蛋餅對調。「你不是不喜歡吃辣嗎?」
  「我現在只要有空吃飯就偷笑了,好不好吃無所謂。」
  「實習沒多久這樣,那之後幾個月怎麼辦?身體會出問題吧?」
  「反正我在醫院嘛,絕對不怕沒藥吃,別擔心。」
  「可是,我想和健康的人結婚耶。」
  陸柏蒼回過神,劉澄芳正把他給的東西仔細收進包包,看來慎重其事。
  「妳……」
  「如果連自己的身體都顧不好,那你還當什麼醫生?還希望誰嫁給你?」
  早上六點多,等到明天他下班時,她又回去上班了,兩人的作息不知何時才配合得來,然而,陸柏蒼從未如此充滿希望,覺得一切都能克服。
  「澄芳……我明天晚上可不可以去妳那睡?」
  「不要,你離開醫院都幾點了,會吵到我休息。」
  「拜託嘛,我平常不是睡醫院就是睡宿舍,空虛寂寞覺得冷──」
  「那是你,我又不冷……」她叨念,挾起被他搞砸的辣蛋餅,吃掉。
  店裡的晨間新聞播報著誰家又遭竊、誰又被詐騙,陸柏蒼視若無睹,只看得見女友。眼前的臉多年來都很好看,不過此時此刻,素顏收下結婚證書的劉澄芳,出乎意料地,又美出了新的高度。

  聚少離多的愛情長跑逆勢加溫,比預期還要提早兩年,他們結婚了。
  陸柏蒼依舊是寒酸實習生,還有半年才畢業,也尚未取得醫師執照,不過劉澄芳很堅持,說不想被人家誤會她因為他是醫生才嫁,所以寧可在他是學生身分的時候登記,陸柏蒼感謝都來不及,當然毫無異議。
  沒有蜜月、沒有宴客,連婚假都沒放,他們各請兩個小時假去戶政事務所辦理手續,結束時還有點時間,劉澄芳拖著他到醫院地下街提早吃午餐,周圍又吵又鬧,沒人發現他們無名指多了只婚戒、身分證上多了個欄位。
  「那妳以後就要改口叫我『老公』了耶!」
  「吃飯,陸柏蒼。」
  「……好啦。」
  就這樣,看似水到渠成理所當然,個中冷暖只有自己明瞭,參與對方生命超過三分之一的兩人,正式入住彼此的人生了。



  興許是青春期的影響太大,成年之後,劉澄芳更加謹慎仔細,工作或生活都少有差錯,近年唯一算得上衝動行事的,就是結婚。
  婚後,陸柏蒼通過第二階段國考,順利取得醫師執照,隨即入伍當了一年醫官,在裡頭受到不少衝擊,理智冷靜的性格變得會示弱撒嬌,婚前沒說過的情話,在那時都說了,劉澄芳意外之餘,偶爾也聽得怦然心動。
  退伍後,他回來當PGY,繼續操勞不堪的日子,只有薪水聊表安慰,但是劉澄芳最有感的,並不是存摺數字。看著對方氣色一天天變差,她無計可施,只好從自己照料得到的部分加強,於是陸柏蒼從標準外食族,成了同事口中的曬便當狂魔,她再三強調不想獻醜,但他完全置之不理。

  高中畢業後第十年,終於,他當上住院醫師,在同袍們陸續準備結婚的時候,回過頭來說要補她一場婚禮。
  「你是受到什麼刺激?」
  「就他們看我早婚,都跑來問我意見啊,我說我們只有登記,結果被他們罵了一頓,我反省後也覺得──」
  「不用啦,現在補辦才奇怪吧。」劉澄芳笑道,走進另一家店。「倒是你不要忘記我剛辭職,等月底交接完,我就真的要靠你養了。」
  「又沒差,我也是靠妳養啊,今天的菜色──」忽然一陣吵鬧,再回話時,陸柏蒼語氣急促。「欸我要上刀了,先掛囉!」
  來不及道別,通話已被切斷,劉澄芳莞爾,隨意將手機扔進提袋。
  要說醫生娘的身分有何不同,大概就是看透美名背後的真相。醫界血汗,其中又以外科為甚,不過既然他喜歡,她也不好多說什麼,畢竟沒人比自己更有數,陸柏蒼的喜歡可以持續多久。
  逛著逛著,有店員迎上來了。「您好,請問要找什麼?」
  「禮物,送給男生的。」
  「情人嗎?」
  「嗯……算是。」
  「那送領帶不錯喔,剛好我們最近有在折扣。」店員指向某區,見她看得認真,繼續搭話:「男方的職業是什麼呢?可以為您推薦幾款適合的。」
  劉澄芳實在不好意思說出「他的職業用不太到領帶」這種話,只好禮貌打發對方,自己就展示品想像,陸柏蒼繫上各款領帶的模樣。
  出於衝動而結的婚,眼看即將屆滿三周年,他或許忙到忘了,但她始終沒忘,這是一段愛與責任的關係。自己愛得不夠的,還有責任可以弭平,何況平心而論,陸柏蒼不是很難愛上的對象,她的好感度爬得雖慢,但並非沒有上升,如果沒有意外,他們應該會就此好好過下去。
  偏偏,人生最不缺的就是意外。
  「右邊的比較好看。」
  正想婉拒店員建議,轉過頭,劉澄芳卻看見料想之外的人。費盡工夫才抹去的身影、所有不堪已往的源起,排山倒海全來到當下,而最該死的是,她明知萬劫不復,卻無法不上前一步。
  與藍毅聰重逢的那刻,劉澄芳一陣暈眩,硬生生眼看美滿未來溘然崩解。



  前陣子在天橋偶遇白欣怡,是陸柏蒼與過去接軌的前奏,夫妻倆邀她共進晚餐後,對方以緬懷青春為由,借了一大袋以前他錄的DV。
  整理帶子時,陸柏蒼抽空看了幾段,裡頭鏡頭最多的當然是劉澄芳,然而當時她所注視的並不是他。他一方面有點心酸,一方面也深感慶幸,多虧那些記錄提醒,否則他幸福得險些忘了,自己苦追她多久才修成正果。
  日子一天天地走,撐過慘澹浮動的灰暗期,他們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,迎來了可靠的婚姻。尤其是最近,劉澄芳像要補償什麼似地,對他特別好,陸柏蒼猜她應該是心境變了,活到某個階段後,比較能夠與自己和解。
  和解往往從敘舊開始,因此收到同學會邀請時,他想也不想就答應了。
  「妳要一起來嗎?」
  「可是……」被問到時,劉澄芳停下了手上動作。
  陸柏蒼接過衣服,漂亮摺好。「我知道妳在擔心什麼,欣怡說毅聰和曉彤不能來,所以我們只會見到其他人,沒事的。」
  「醫院那邊──」
  「我會請假。」
  「你很想去?」
  「有點。」
  她沉吟許久,末了才說:「那……好啦。」
  他開心笑了,把剩下衣服通通抱來,以行動表達感謝,把她逗得也笑了。

  外科醫生的假不好請,陸柏蒼被百般刁難,最後被迫搬出「我連婚假都沒放」當作殺手鐧,才勉強獲得幾天寬裕。幸好,這股牢騷在上山途中遇見周若青,軋車一場並且勝出後,暢快地被紓解了。
  他感到身心輕盈,可惜,有人還在膽顫心驚。
  「陸柏蒼,你剛剛那樣開真的很危險欸。」
  「好啦好啦,知道了啦。」
  「你真的很幼稚,都幾歲的人了。」
  「就老朋友啊……」
  劉澄芳沒回嘴,但表情依然不悅,陸柏蒼將之解讀為擔心,甜滋滋之際,自然伸出手摸頭安撫對方,她一臉不甘,卻未躲開。
  再過不久,他們就要與青春裡最好也最壞的回憶相見了,埋藏在高中的種種即將拆封,有些沉重得背不起,有些愉快得忘不去,但願到時挖出來的時空膠囊裡,留下的都是後者。
  托優秀記憶力之福,陸柏蒼清楚記得自己錄了什麼,對照現況,他從事夢幻職業、與夢中情人結婚,當時的心願,後來都得到實踐。兌現這幅理想藍圖,前後耗費了十年,但是倘若重來一次,陸柏蒼仍舊甘願。
  去程路上,山海相依、晴朗無雲,劉澄芳倚著窗沿吹風,嘴角流露一抹微笑,應該是息怒了。他盤算著,如果她的好心情延續到下山,有空要再提提宴客的事,這場同學會後,高中社團那桌應該就有著落了,他們的幸福,終究不能少掉這群朋友的見證。
  從徒手擋雨的那個夜晚,到結伴上山的這個早晨,橫渡十年歲月換來片刻滿足,今後,陸柏蒼仍會牢牢守護屬於劉澄芳的安寧,不計任何代價。
  ──不計任何代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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