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石榴] 及時雨(中)

#05

　　得知崔始源退伍的時候，劉雯曾考慮道賀，想想錦上添花意義不大，是故最終沒有行動；之後看到他去越南，她忽然覺得這像呼應，證明有些事他兩年後也不會忘記，感動之餘才表示恭賀。
　　多麼慶幸，關鍵時刻她總能拿得出勇氣。

　　這一連繫不比當年，兩人經歷得多了，更懂得如何拿捏分寸，讓彼此在退無可退之際，還能藉「朋友」定位挽回交情。反正天各一方，既然無法見面，不如一起活在鏡花水月，她並不貪心。
　　密集的聯絡於他或許稀鬆平常，對她而言卻重要不過，天天處在變化莫測的工作環境，若有一樣東西維持不變，那幾乎可算是支柱。所以劉雯不攔不阻，放任事態發展，靜待再會的兩人會走到哪裡？
　　卻是始料未及，向來信守承諾的崔始源會無故失約，從此沒了下文。

　　「對不起，我們先別見吧。」
　　「好。」
　　首爾之旅取消、近來重心失聯，美好想像通通破滅，她歷經一場悄然無息的風暴，災後重建都還沒動工，新的挑戰又接踵而至。
　　「劉雯，抬頭。」
　　品牌記者會的後臺，她垂首盯著手機發愣，被髮型師輕聲提醒。
　　抬起頭，鏡中的自己光鮮亮麗，一點也不像有事煩心，在這張受人喜愛的皮相之下，究竟能隱藏多少傷疤？
　　不思則己，一思則傷痛突襲，在此之前她甚至未曾設防。
　　如果可以預知傷痛的話，興許她就不會和他搭上線了──不，他們還是會，劉雯心裡有數。
　　「準備好了？要出場囉！」
　　「嗯。」
　　步出後臺，她又是那個氣場強大的國際超模，鎂光燈照得眼前白茫茫，可是劉雯雙目炯炯，看透美麗背後無人知曉的悲傷。
　　兩年了，時間過得快，她的段數卻沒跟著長進，半腳邁入三十大關仍沒談過正統戀愛，獨善其身得太澈底，反而孤寂。
　　所以才會想念崔始源吧？不是因為愛，是因為無助，孤立無援需要浮木。
　　然而他沒義務陪她浮沉，他們只是偶然同行的旅伴，幸運地再次相逢，終歸得各奔前程，現在也許就是那時刻了。
　　
　　不試圖修復斷絕的音訊，劉雯獨自沉澱了好些天，照常拍照、走秀、接活動，某次晚宴補妝時瞥見手機新訊息，險些失手畫歪口紅。
　　「Bugsy被送走了。」
　　崔智源傳的，就一句話，沒有更多。
　　忘了化妝室外笙歌鼎沸，劉雯即刻躲進廁間搜尋「崔始源」，網速慢得像停在撥接時代，等待期間她冷汗直冒，看見結果後心情更是跌至谷底。
　　他的愛犬咬人不稀奇，偏偏這次受害者過世了，公開道歉也於事無補，輿論持續指責飼主管教不當，他的戲劇收視大跌，專輯宣傳也被除名。
　　於情於理，崔始源的確難辭其咎，可是劉雯無法不心疼。
　　幾則短片生動如昨，他充當旁白介紹「Bugsy今天……」，錄下那隻狗的點滴與她分享，最後總以哪天要引見他們作結。
　　同時劉雯也清楚記得，他頻繁往返於拍戲與練習，為了歌視兩棲疲於奔命，看重本次復出勝於一切，以致旁觀的她也不禁為這意外遺憾。
　　這就是他們不能見面的理由：崔始源不要她蹚渾水。
　　
　　當晚劉雯都心不在焉，熬不久便提早離開宴會，搭車回公寓的路上，她在社群網站找到兄妹倆的道歉貼文，明明都瀏覽過的，當時看內容是韓文也就沒細究，要是早點警覺到就好了。
　　遲到的安慰還能起作用嗎？她不知道，但寧可一試。
　　「我很抱歉，你們還好嗎？」
　　崔智源回以哭臉表符，劉雯心下一揪。
　　「我不知道可以幫什麼忙，但是如果有需要，我隨時都在。」
　　「我還好，是哥哥他……」
　　她腦海驀然浮現他眉飛色舞分享愛犬近況的模樣。
　　在他們為數不多的相處裡，崔始源沒有一次不提到Bugsy，送走愛犬於他堪比失去至親，何況還得背負大眾無情抨擊。
　　在兩人失聯這段期間，他過的是什麼日子？劉雯簡直不敢想。
　　「我懂妳的意思，可是他不肯見我。」
　　「他最近和任何人都沒聯絡，應該是故意的。」
　　當然是故意的，崔始源交友廣闊，社交是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，若不是深怕朋友為難，沒理由自斷人脈。
　　她懊惱自己太晚看清現狀。「我知道了，謝謝妳跟我說這些。」
　　「我才要謝謝妳，我們現在聯絡誰都尷尬，和妳比較沒這顧慮。」
　　「不用顧慮，反正我都在外國，很安全的。」
　　「好想親眼看看妳，我們都很想妳。」
　　我們都很想妳，這個「我們」，包括崔始源嗎？
　　她沒向崔智源求證，猶記得自己答應赴韓時，他不顧繁重工作也要安排見面，兩人期待得那般熱切，遠超出關愛一隻小狗的合理範圍。
　　只怕見不上、不怕見不長，他說的話，現在她才明白。
　　攤開行事曆，後續幾週的日程大致排定了，只剩月底有幾天空白。機會渺茫得很，劉雯卻不想死心，當即拾回拋諸腦後的計畫，忖度自己的勇氣是否足夠放膽冒險一次。

#06

　　「你說吵到嗓子啞掉的那場剪掉了嗎？劇裡找不到。」
　　「新歌挺好，我好像認得出你的聲音了。」
　　「這次維秘秀服是紅色的，希澈歐巴應該會喜歡吧？」
　　一週一次，少得不致煩心、多得保有關心，某天劉雯又開始聯絡他了，好似那唐突拒絕從不存在般，每週挑不同事件起頭。
　　過往欣喜若狂的事，如今反倒教人遲疑，崔始源讓很多人碰了「謝謝關心」的軟釘子，唯獨不給她半點回音。
　　黑暗甬道閃現的燭火固然珍貴，燃燒再久終會熄滅，他對此深信不疑，狠心抽去所有助燃物，然後不期然地，在第四週碰上熊熊大火。
　　「我在日本，見面吧。」這回，劉雯用了祈使句。

　　事發一個多月後首度現身，崔始源以為在海外可以低調些，怎知還會遇見熟人？粉絲見面會落幕不過幾小時，她若不是有心，不會有這麼快的消息。
　　應該要答應的，可是他沒有，僅是打破沉默。
　　「還是不了。」
　　「我在路上了。」
　　隨回覆而來的是一串地址和一張照片，前者是距橫濱兩小時車程的酒店，後者則是夜間高速巴士的票根。
　　崔始源狠狠愣住，不確定自己該作何反應。
　　沒有比陌生國度更安全的情境，在不說中文也不說韓語的第三國，他們的距離較以往都近，他鄉遇故知本值得高興，何況對象是劉雯。
　　害羞如她，要做到這步想必大不易，他再迴避就失禮了。
　　「知道了，快到時說一聲，我去接妳。」
　　「好，晚點見。」
　　「晚點見。」
　　聽來順口的約定，他們花了多久才說出口？讀著最後兩句話，崔始源若有所思，明知不是唏噓的時刻，還是不免有點感慨。
　　她正在來見自己的路上，這事實教人忐忑不已，畢竟誰都料不到再見會是這種局面；另一方面卻也教人鬆了口氣，若不是有此契機，謹慎的他們說不準會繼續僵持下去。
　　緊張是真的，可是崔始源無法否認，期待也是真的。

　　一收到訊息他便出發，開著租來的車在巴士停靠站等待，下車乘客三三兩兩，唯有一位輕便得像路過，那人張望一下後走過來。
　　先給車牌號碼果然是對的。崔始源傾身打開左側車門，冷風颼地灌進，坐進來的人卻好似暖洋洋。
　　兩年不見，劉雯沒怎麼變，一身休閒打扮如鄰家女孩，妝容淡得近乎素顏，除了瘦高身材外沒多少超模影子，一開口更是親切得緊，那口音獨特的英語，他聽了才發現自己多懷念。
　　「不好意思耶，工作完應該很累了，還要你出來見我。」
　　第一句話，她關心他。
　　崔始源渾身一鬆。「還好啦，看到妳我也很開心，真的是好久不見了……妳怎麼會剛好在這，來工作？」
　　「渡假，之後會待一星期。你明天走？」
　　「對，中午的飛機。」
　　然後他們就沒話了，他猜她和自己一樣，一時體認到這會面之可貴。
　　「這樣說來我們時間不多，好像不能慢慢──」
　　「你為什麼不回訊息？」
　　「但是直接問也是too soon啦……」
　　她笑了，和過去一樣，一笑開就露出牙齦。「總比too late好。」
　　「有進步嘛。」崔始源調侃，歛起笑容。「事情經過妳應該都聽說了，我的反省期剛結束，時機還很敏感，任何舉動都有可能影響別人。」
　　「喔，所以我是『別人』？」
　　「我不是那個意思。」
　　「我很感謝你為我著想，但是歐巴，有時候什麼都不做也會有影響。」劉雯說得慢，像在斟酌用字。「我既然敢聯絡你，就代表不在乎那些。」
　　「那是妳不知道韓國的情況，他們到現在還──」
　　「我不想知道韓國的情況，我只想知道你的情況。」
　　很少人能使能言善道的崔始源啞口無言，劉雯無疑是其中佼佼者，那略帶英氣的眉目瞅著他，眸中真誠一如當年。
　　「歐巴，你好嗎？」
　　聽來順口的問候，她花了多久才說出口？
　　問句懸在空氣裡，答案不言自明。他頓了會兒，沒有回答而是發動車輛，重啟的廣播仍放著R&B音樂，歌手用滄桑嗓音唱道：“Sometimes the strong / Ain't always so strong.”
　　堅強的人，有時並不那麼堅強。
　　眼前一片漆黑，人生地不熟的他們該去哪裡，崔始源一點頭緒也沒有，只知道自己眼下必須分心，否則突襲的酸楚就要放肆，瓦解這些天來費力築起的重重防禦，退到對她毫無保留的境地。
　　這感覺似曾相識，再一次，他被劉雯敲出了逆轉全壘打。
 
#07

　　他好嗎？
　　答案早在再見那刻就呼之欲出，上車前還騷動著的不安，在見到他的瞬間被吃驚取代，彷彿有人狠狠擰了劉雯一把，把這段期間壓抑的情緒擠出，化為不可錯認的心痛。
　　崔始源的消瘦程度儼然超出職業所需，她看在眼裡，五味雜陳。
　　「與其擔心我，妳還是擔心自己吧。」
　　「我？」
　　「我記得妳是早睡早起的人，現在這麼晚了，要是妳等等不小心睡著，我可是不會客氣的喔。」他道，頗有化解氣氛之意。
　　將音樂維持在隨時可以插話的音量，以自貶格調輕描淡寫帶過凝重話題，紳士的貼心不著痕跡，如今劉雯已能領會於心。
　　「我出發前補過眠了，而且我也相信，歐巴不是那種人。」
　　「妳又知道我是什麼人了？」
　　「好人。」
　　「……算妳識相。」輕哼兩聲，好人臉上酒窩淺淺。
　　大半夜的，孤男寡女駕車在無人公路奔馳，怎麼敘述都引人遐想，然而實際情況並不旖旎，這場重逢如此純粹，不適合任何戲劇渲染。
　　車速平緩，一如崔始源語調。「妳就這樣來見我，都沒人知道？」
　　「他們知道我來找朋友，但不知道那朋友是你。」她據實以告。「你那邊呢，有人知道你來見我嗎？」
　　「沒，我是偷溜出來的，要低調點。」
　　「偷溜！這樣沒關係嗎？被發現怎麼辦，你會不會──」
　　「放心，沒問題的，這種事我們常幹。」
　　聽那口吻像家常便飯，她欲言又止，努力將滿腹困惑吞下。
　　「是說，妳會介意我沒任何規劃嗎？」
　　「約得這麼突然，你能來我就很感謝了，當然不介意。」
　　「那就好，我還怕妳無聊……其實隨便兜兜風也不錯，很自由。」
　　「我也覺得。」劉雯輕聲附議。「這樣很好。」
　　模糊的風景飛快流逝，車子稍稍加速了，將忸怩作態拋諸身後，兩人直奔坦誠相對的道路，再不必受制鏡頭。
　　隔著螢幕能看見的終究有限，他們本來就是面對面的關係，眼見為憑。

　　漫無目的兜了陣子風，崔始源提議吃宵夜，她一口同意，兩個平常天黑就禁食的人雙雙破戒，在深夜鑽進了市郊拉麵店。
　　店面不大，裡頭沒有坐席，人高馬大的他們隨意一站，就著高腳桌開始大快朵頤。
　　劉雯彎腰進食，一邊觀察。「是我錯覺嗎？為什麼老覺得有人在偷看，難道我們看起來很可疑？」
　　「不是可疑，是因為顯眼。」崔始源倒是坦蕩。「要看就讓他們看吧，反正都是一群大叔，八成也不認得我們。」
　　「還說人家，算算歐巴的年紀，應該也算半個大叔了吧？」
　　「什麼大叔，是歐巴、歐巴！再說了，我現在在隊裡可是老么。」
　　「老么？噗！」怎麼也無法把他與那輩分連結，劉雯忍俊不禁。「話說回來，如果我們真的被認出來呢？要躲嗎？」
　　「躲了不就表示心虛？我們又沒做壞事，不用躲。」
　　「可是你……」
　　「雖然我是偷溜出來的，但我確定自己溜得對。當然，妳的感覺不一定和我一樣，搞不好妳已經反悔──」
　　「不，我也確定自己來得對。」
　　他一怔，左右逡巡幾回，忽然舉起麵碗。「可惜這裡不是居酒屋，想慶祝也沒酒，我們就變通一下，用高湯乾杯吧。」
　　她不置可否，與他以碗相碰，帶著無可奈何的笑意。
　　「敬，光明正大的幽會！」
　　「敬，光明正大的幽會。」
　　周遭視線還在，關注程度低了許多，確實如他所言出於好奇而非八卦，清白如他們，在外人眼裡想必也沒有可被誤會的空間。
　　熱食暖了身子化了心，劉雯怡然喝下濃厚湯頭，越發放鬆。
　　
　　吃飽喝足踏出店外，夜晚不再寧靜，擾人的噪音耳熟不過，兩人在屋簷下仰頭印證不祥預感，同步傻眼。
　　「我就知道……」
　　「我想也是……」
　　高空被無垠雨幕遮蓋，眼看毫無消停的跡象，崔始源當機立斷，扔了句「妳等著！」便衝進雨中。
　　劉雯不及阻止，只得目送那背影消失於滂沱，憂慮如落雨分秒增加。
　　幾分鐘後，車燈由遠至近照亮焦慮的臉蛋，一直駛到屋簷深處才停下，距離拿捏之準確，以致乘客入座時滴水不沾。
　　她的心思卻全在別處，還沒坐定就張羅起來。「你都淋溼了！快，外套脫掉，暖氣也開大。啊，我記得有帶手帕帶出門……給你！」
　　「這設計很美耶，我真的可以用它──」
　　「可以！」
　　「知道了，我擦、我擦。」崔始源笑道，胡亂摁幾下交差。「不過說真的，我們每次見面都下雨，妳不覺得這是上帝的安排嗎？祂好像在暗示什麼。」
　　「暗示你要當心。」看不過去，劉雯索性親自動手。「這邊啦，擦了臉就忘了脖子，當歌手的還不保護氣管，歐巴也真是……」
　　「劉雯。」
　　「嗯？」
　　「我知道上帝在暗示什麼了。」
　　「好，基督徒，這個我們晚點談，你現在該做的是提高警覺免得感冒。」
　　「該提高警覺的人是妳才對。」
　　「我不懂你在說什──」口和手同時僵住，她敏銳感覺到柔軟絲綢底下，男人的喉結動了動。
　　吞口水的崔始源嗓音低啞。「抱歉，我可能不是妳以為的那種好人。」
　　開大的暖氣持續加溫，把車內烘得熱呼呼，而比暖氣更炙人的是膚觸。
　　在這當下，她的脈搏重疊著他的，兩人體溫都在爬升，熔去世俗規矩的障蔽，塑出意亂情迷的心緒，最後防線是一條手帕。
　　劉雯不敢眨眼，清楚看見自己指尖顫抖，視線往上是新生的鬍髭微青、被雨淋濕的髮絲貼著臉，一雙濃眉大眼無比專注。
　　「不好意思，我、我失禮了。」
　　「沒事，是我說了奇怪的話。」崔始源清清嗓，不大自然。「可能是和妳在一起太自在了，不小心就胡言亂語，聽聽就好，別在意。」
　　她應了聲，極度緩慢縮回身子，反方向靠上窗戶，藉玻璃的涼意降溫。
　　他摸摸脖子，在她碰過之處頓了會才挪開。「那個，要聽音樂嗎？」
　　「也好，放你們的歌吧。」
　　「都收工了，別逼我回到工作狀態嘛。」他把手機接上儀表板，開車。
　　鋼琴前奏響起，聽見熟悉的歌曲，劉雯放鬆了些，這才攤開攥得死緊的手帕，上頭摺痕皺巴巴，彷彿內心波動大起大落的證據。
　　共乘、共食、共處一室，兩人自由得這般理直氣壯，以致忘了衝動從來都是魔鬼。襯樂為底，他們誰也沒發話，在緘默裡繼續未知夜遊，他額上有水珠不知是雨是汗，她想兩者皆有，卻不敢貿然確認了。
　　雨刷有節奏地來回，路況時而清晰時而漫漶，車速漸漸放慢，顯然崔始源不可能置她於險境，然而，劉雯卻感覺有什麼一觸即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