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初挑在清潭洞置產,很大一部分基於工作考量。藝人的作息沒有規律可言,鄭容和不想浪費時間在交通上,於是就近選擇公司所在的區域落腳。
徐玄已經等在路邊了,戴著捲邊漁夫帽與舟型口罩,黑衣寬褲,手臂垂掛大小提袋,懷中緊抱馬爾濟斯,看到他的車子,明顯鬆了口氣。
她火速開門上車,坐進副駕駛座,攤開自備毛毯,讓狗兒在膝上躺平,自發交代起事情始末。
啵啵改換飼料後,胃口恢復正常,好一段時間沒出狀況。這兩天卻故態復萌,不僅食慾不振,還會上吐下瀉,情況在今日午後逐漸惡化。徐玄試遍方法,仍然不見改善,看牠七葷八素懨懨縮縮,束手無策,只得深夜送醫。
整段敘事過程,她都相當沉穩,全無驚慌失措的痕跡。可是鄭容和不敢掉以輕心,利用紅燈空檔,側眼觀察對方。
徐玄眼睛紅腫,一下一下摸著啵啵,竭力安撫愛犬,也像安撫自己。
「妳還好嗎?」
「還可以。」她扯出微笑,話音低啞。「這麼晚了,要不是哥哥剛好傳訊息來,我不知道還可以找誰……抱歉害您跑這一趟,下次吃飯我請客。」
「我說過了,不用謝。」
「那也——」
「我做這些,不是為了讓妳感謝。」鄭容和打斷她,罕見強硬。
徐玄被他堵得一窒,低下頭不再說話,繼續撫摸啵啵,力道稍稍放輕了。
不幸中的大幸是,固定為啵啵看診的趙獸醫接獲消息,也飛快趕到動物醫院,第一時間迎接徐玄抱狗進門,鄭容和則為了停車,晚一步才與他打照面。
「基本狀況我聽助理說了,我們會先幫啵啵做一些檢查,確認病因後再治療。」趙獸醫目測三十多歲,穿著便服的身形挺拔,以磁性嗓音沉著說明。「我明白徐小姐很著急,但還請您保持冷靜,狗狗如果感應到主人的慌張,也會跟著不安喔。」
即使不是當事人,這樣聽下來都安心不少,何況飼主。鄭容和感嘆專業人士就是不一樣,偷覷一眼,身旁的人果然平靜多了。
「麻煩您了,我會全力配合。」徐玄長吁,爾後想到什麼,又問:「對了,請問他可以一起進去診間嗎?」
衣角被輕扯,鄭容和意會到自己就是那個「他」,睇向面不改色的她。
「當然可以。」趙獸醫頷首,接手抱過啵啵,領頭走向診間。
徐玄這才轉頭徵詢。「哥哥抱歉,我不想自己——」
「沒關係,我可以陪妳。」見她有話要說,鄭容和搶先補上但書:「條件是,妳不要再道歉,也不要再道謝了。」
行為模式被看穿,她望著他,又虛弱又感激地笑開,這次笑容多了幾分真意,整個人至此,總算稍微放鬆一些。
診間位於醫院後廂,裡面明亮乾淨,走進去便與世隔絕,時空被切割開來,人在其中,感知不出外頭的月落星沉。
趙獸醫宛如回到領地,熟練張羅起來,將啵啵輕放於診療台,先是簡單觸診,又接連為牠照了X光、超音波。
啵啵被這般擺弄,不免反抗,無奈體力不足,抗議有氣無力,全被輕易制止,牠轉而發出咕嚕聲,向主人申冤。
徐玄謹守囑咐,沒有心軟介入診療,只是更加輕柔地撫觸愛犬,與當值的獸醫助理互相搭配,協助檢查順利進行。
鄭容和站在一旁,自覺像個人形路障,不懂她為何需要自己在場。但是既然接受請託,他說到做到,也就全力以赴。
「初步診斷,應該是腸胃炎,啵啵大概吃到髒東西了。」終於,趙獸醫宣佈。「保險起見,我建議再抽血做個篩檢,排除胰臟、肝臟、腎臟的問題,比較沒有疑義。」
「醫生,啵啵很怕抽血……」
「我知道,可是如果誤診,就無法正確用藥,不只緩解不了牠的痛苦,還有加重病況的可能。」趙獸醫略顯為難。
模範飼主徐玄非常受教。「好,我明白了。那我需要做些什麼嗎?」
「幫我抓住啵啵吧,牠應該會亂動。」
此話不假,啵啵原本安分任憑徐玄摸著,一見助理拿出針筒,立刻開始劇烈扭動,使盡全力哀鳴,近似孩子恐懼時的嚶嚶哭泣。
徐玄出力抓著牠,看上去也很動搖,身軀微微發抖,不是因為寵物掙扎的反作用力,而是作為飼主的不忍高漲,難以抑制。
出於同等不忍,鄭容和不自覺伸出手,搭上她的肩頭握住,動作很輕巧很小心,守著禮貌分際,惟恐引起她的不適。
然而徐玄沒有閃避,甚至稍稍縮起雙肩,向著身後的他偎近,宛若靠在他的懷中一般,讓肩頭被他的雙手穩穩覆住。
他支撐著她,她支撐著狗,形成奇妙的生命共同體,通力協助獸醫完成抽血。而血液經過快速篩檢,在十五分鐘後證實,啵啵沒有別的毛病,就是吃壞肚子了。
危機解除。鄭容和鬆手,不動聲色放開徐玄,默默往後退去。
確認病因後,眾人分頭忙碌。趙獸醫為啵啵施打抗生素,避免細菌感染,並指示助理餵食添加胃乳的肉末,為牠補充營養;徐玄則為了轉移啵啵的注意力,拿出幾個從家中帶來的玩具,陪牠玩起遊戲。
鄭容和看他們各司其職,不敢插手礙事,趁著大家無暇分心之際,努力重振精神,將自己從餘韻抽離。
雙手藏到背後,他用力張開十指,再緩緩屈起成拳,嘗試驅散徐玄的體溫、觸感、氣息,驚異於無心之舉的後座力如此強烈,此前他甚至沒意識到,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碰觸她。
經過一連串措施,急救稍微見效。空腹已久的啵啵橫掃肉末,長了些體力,也漸漸適應環境,抗拒反應大減,還會用鼻頭蹭蹭主人撒嬌。
徐玄又好氣又好笑,揉牠幾把,故作懲罰。「啵啵真是的,姊姊都會定時餵妳,為什麼妳還隨便亂吃!我會被妳嚇死……」
「是個淘氣鬼呢。」趙獸醫笑著附和,確認小狗沒事後,一邊輸入病歷,一邊交代:「啵啵的狀況還不穩定,今晚不能回家,需要住院觀察幾天。」
「大約要住多久?」
「兩三天。徐小姐想念啵啵的話,隨時可以來探視。」
「我也很想,但是我明後天都不在首爾,沒辦法——」
「我來吧。」鄭容和插話,自就診以來,首度發表意見。「我這幾天沒什麼事,有空來看啵啵。妳想念牠的話,我也可以撥視訊通話讓妳看。」
徐玄停睇著啵啵,聞言移開視線,款慢睞向他,露出看見救星的崇拜神情,雙眼圓滾滾亮晶晶,近似動畫《鞋貓劍客》主角裝可愛的模樣。
差別在於,她的可愛貨真價實,一點都不必裝。
鄭容和被盯得難為情,無謂反問:「怎樣?」
「沒什麼,就是覺得您很帥氣。」
「這又不是新聞。」
「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,失敬失敬。」她識趣打住,回頭對獸醫說:「這幾天『成先生』會代我來探病,趙醫生,我們啵啵就拜託您了。」
「哪裡,啵啵都讓我看這麼久了,我也不放心把牠交給別人。」趙獸醫應道,完成病歷繕打。「今晚就先到這吧,徐小姐辛苦了,早點回家休息。」
「醫生才是辛苦的人,不好意思,勞煩您半夜出診,真的謝謝。」徐玄欠身,抱抱親親診療台上的啵啵,話別了大半天,才依依不捨步出診間。
一番折騰,等到兩人離開動物醫院,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。夜深之後的街道冷清寂靜,少了摩肩擦踵的人流,都會區死氣沉沉。
與此相反的是,在驅車回家的路上,徐玄生氣勃勃,一會兒咕噥夜間急診所費不貲,回去要教訓啵啵一頓;一會兒又感恩遇到好獸醫,讓啵啵免去夜長夢多之苦。
鄭容和雖是旁觀者,這一晚也過得有驚無險,知道滿腔焦灼急需宣洩的感覺,因而沒有阻止她回顧這段歷劫歸來,僅是靜靜聽著,陪她一道憂心忡忡,再陪她一道無事解脫。
同樣的路線,去程度秒如年,回程不過眨眼。徐玄沿路叨叨絮絮,鄭容和悉數接收,想再聽她多說些話,熟悉的社區卻已近在眼前。
她也察覺了。「咦?這麼快就到了嗎?」
原來不只自己覺得快啊。他暗喜,表面上公事公辦。「快下車吧,妳再坐下去,我就要以夜間加成收費了,恐怕會比夜間急診更可觀喔!」
「居然趁火打劫?鄭司機,我要投訴您!」徐玄嘴上不滿,仍是聽話收好細軟,解開安全帶。「謝謝您的接送,我改天會再找機會答謝的。」
「就跟妳說了不用。」
「但是我要。」她開門下車,踩進夏夜,回身重申立場。「容和哥哥,我是真心感謝您今晚所做的一切,不是每個人都會做到這程度的,我知道。」
背對住宅的稀疏燈火,徐玄的臉孔模模糊糊,眼睛卻炯炯有神,裡頭是堅定不移的意志,以及毫不保留的信任。
那道清透無垢的眼神似曾相識,令鄭容和憶起過曾被這樣注視的片刻。
假想夫妻時期,買東西他結帳,她會主動跟著掏錢;他搬重物,另一邊隨即會被她擔起;就連種田之類的勞動活,她也搶著和他分攤。從過去到現在皆然,徐玄總是看重他的付出,總是不忘表達謝意,總是會以行動報答。
而結果大抵相似,她一較真,他便技窮,被迫卸甲繳械,丟掉偽裝矯飾,露出層層包裹的心意,對她,也對自己坦白。
「不,妳不知道。」良久,鄭容和才沉聲回道,對上她的目光。「我不是對每個人都會做到這程度的。」
徐玄文風不動,花了幾秒琢磨他的話,然後出人意表地,放下手上雜物,彎腰探進敞開的車門,越過座椅,將他攬住。
諒她柔軟度再好,這也不是可以輕易完成的動作,所以鄭容和知道,自己肯定傾身配合了。回過神來,卻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麼事。
即便是在關係最緊密的時候,他們至多也只在分手時有過一次殘破擁抱。當時她懷裡擁著他送的離別禮物,騰不出空間給即將卸任的丈夫,兩人抱得客氣而生疏,像倉促畫下的草率句點。
今晚受限於狹小空間,他們依然不能伸展肢體,被迫克難相擁,全程不出幾秒,卻比當年扎實許多,足以讓鄭容和留下強烈印象:柔順長髮、玫瑰香乳液、纖瘦女性身軀,觸手可及的徐玄。
想要碰觸心儀之人,這是帶著好感的本能。他樂於被她摟住上半身,一如她願意讓他握住肩膀,他們允許、甚或回應對方的親近,約莫已經無聲明示:做得到這程度,意謂非比尋常。
一個擁抱石破天驚,道盡未言之事,使他洞悉她的默許,然後方寸大亂。
當徐玄退至原位,微笑說晚安,鄭容和反應不過,只能愣呼呼依言回話,機械式揮揮手,僵硬如遭電擊,酥麻感在體內到處流竄。
這回要花多少時間,才能淡去她的氣息?他想,回籠覺八成沒指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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