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YongSeo] Rosebud (十一)

豔陽高照,雲捲雲舒,路上車來人往,又是上班時段。崔強路載著一車朝氣蓬勃的同事,準時出現在徐玄家門前,齊來接送親愛的公主大人出勤。
徐玄如常微笑道早,沒讓同事們看出來,他們的公主險些徹夜未眠。
前往郊外片場途中,乘客們嘰嘰喳喳,集體做起新造語測驗,比較誰最跟得上時事。徐玄以年紀為推託,自七嘴八舌的討論抽身,暗地回想昨夜危急。
也就不到十二小時前,她才經歷近年最孤立無援的時刻,心急如焚想要求救,卻礙於時段尷尬、身分敏感,一時沒有可行選項。
心理陰影幢幢籠罩,絕望滅頂之際,鄭容和拉起她,照進一線光明。
在家收到訊息那刻、在路邊看到來車那刻、在診間被握住肩膀那刻,屢屢令徐玄想起戲劇課玩過的信任遊戲。玩法是演員兩人一組,其中一人閉上眼睛,向後倒去,讓另一人接住自己。
這遊戲徐玄玩得差,閉眼後就僵在原地,死死倒不下去​。更換搭檔也無濟於事,誰對上她,都是空手而歸,接不到理應倒下的人。
演技老師看在眼裡,不挑剔,只點評,猜她或許對對方不夠信任,所以不敢把自己交付出去。
「想像一下,如果背後的人是少女時代成員,妳還會猶豫嗎?」
「百分之百不會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我們認識很久了,姊姊們很保護我,不會讓我受傷。」
「但就一般情形而言,妳的搭檔也不會想讓妳受傷吧?」
言之在理,徐玄理智上明白,行動上卻抗衡,身體像一堵將坍的危牆,搖搖欲墜了,還堅決不肯棄守。
演技老師不勉強,繼續原訂進度授課,在該堂課結束之後,才把她叫到一旁,輕點她僵硬而不自知的肩膀,循循善誘。
「其實,會不會受傷的關鍵,不在於對方的能力,而在於本人是否open-minded,如果妳願意打開心扉,對方得到信任,就會保護妳,不讓妳受傷。」
不這麼說,徐玄也知道的。偶像從成團到出道乃至單飛,動輒數年,足夠朝夕相處累積信任;演員卻不然,拍一部戲劇或電影,通常不過幾個月的事,信任需要費心培養,才能見長。
身為好學生,她對老師的教誨謹記在心,為了精進演技,不斷自我提醒:信任與否繫乎自身,卸下心防、卸下心防。
沒有成員庇蔭的第二春,徐玄一絲不苟做作業,經由刻意練習,每天敞開多一點、閉鎖少一點,學會接納他人,也被他人接納。
小步進展得來不易,她以為這就是open-minded的難度,孰料對上鄭容和,一切卻忽而變得易如反掌。
昨夜,她急於應付啵啵,沒空拆除心牆,也無從預作演練,只能抓住救命浮木,義無反顧致電予他,甚至還在驚魂後產生補償性興奮,乘著暗潮洶湧的高漲情緒,主動獻出擁抱——袒露本心,竟全不費工夫。
鄭容和說,他不是對誰都會這樣幫到底,卻不曉得,她也不是對誰都能這樣全然交出自己。

「我知道,那是被子踢(이불킥)!」
造型師搶答,一語道中心境,將徐玄從沉思中喚醒。
狂踢棉被?那該有多羞愧、多懊惱?徐玄曾經以為「被子踢」是誇飾,直到自己親身經歷一回,才不得不同意,那描述無比寫實。
想起鄭容和被抱後的僵滯模樣,被子踢不夠洩憤,她考慮用被子悶死自己。
對於異性,她從不躁進妄動,固然鄭容和屬於舊識,不需要長之又長的觀察期,但諒他們再熟絡,也不致可以相擁而不改其色,她的魯莽說不定讓他不適,也毀了他們的患難見真情。
人家捨命陪君子,自己卻有小人之心。徐玄後悔莫及,歸家後思慮滿載,淺眠幾小時便醒來,數度點開兩人的聊天視窗,又默默退了出去。
事已至此,做什麼都於事無補,而且說穿了,她也害怕確認他的反應。
是以,儘管不符行事作風,但是徐玄這回以拖待變,狠狠踢完一輪被子後,認命回歸現實,善用分泌過度的腎上腺素,早起整頓儀容,當起模範勞工。
感謝工作,雖使她與住院中的啵啵不得相見,但也給她與鄭容和按兵不動的空間。再說了,她在職場上有群可愛小跟班,單憑這點,就很難不教人感謝。
「下一題,請問什麼是自遇追(자만추)?」
「這題我會!『追求順其自然的相遇』。」
「這算新造語?不就是佛系脫單嗎?」
「我看更接近『躺平』吧,緣分要追求才會來。」
「妳倒是挺會追求,之前在交友軟體認識的那個男生呢?」
「唉,那壺不開提那壺……」
積極追求來的,都未必盡如人意了,再佛系下去,會不會連追求的資格都失去?徐玄靠著椅枕,沒聽完化妝師無疾而終的曖昧,又一次被刺中心臟。
急診風波查明啵啵的病因,也讓她因禍得福發現,如果背後的人是鄭容和,所謂心防形同虛設,她可以說倒下就倒下,還深信會被牢牢接住。
像安全網,像逃生梯,是避難活命最佳路徑;相信救星,相信援兵,相信伸出手會被握緊。「不會讓我受傷」,她對他,雷打不動的認定。
這盲目的信任源自何處,難以考究,也許來自過去合作打下的堅實基礎,也許來自近期接觸養出的異樣情感,來自他解決她的問題、排遣她的無聊,甚至傾聽她的煩惱,成為她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潛意識裡的自己人。
無所依傍的心找到去處,徐玄躲進鄭容和搭建的防空洞,錯把暫時當永恆,忘記「自遇追」多不可靠。他不為她所獨佔,她若不想與人共享,就得按照規矩,取得合法主權,成為被他承認的唯一。

「下雨了!」
徐玄扭頭望出去,稍早的好天氣蕩然無存,雲朵聚集成團,天空無情降下暴雨,人行道上落了一地花瓣,全為驟雨所打下。
在雨水敲打車頂的咚咚悶聲中,新造語測驗進入尾聲,眾人說好答完這題就休戰,小睡一下補充體力,以備應付片場層出不窮的雜事。
最後一題由崔強路出題:「請問喜不愛(좋못사)的意思是?」
「有提示嗎?」
「是縮略語,可以用來形容我們對徐玄公主大人的一片丹心。」
被點名了,徐玄配合地笑笑,對於答案沒有頭緒。
「啊!莫非……」造型師用力舉手,喊出答案:「喜歡你做不到,只能愛你!(좋아하다 못해 사랑해)」
「正確!」
「哇,真的很適用於我們對姊姊的愛耶。」
「姊姊我最愛您了!」
「讓一邊去,我才是『最』愛的!」
隨著答案揭曉,天外飛來一輪花式表白,徐玄猶疑於泰然接受與姑且辭謝之間,最終以愛回應,送給每人一個飛吻,遊戲終於皆大歡喜。
她沒參與測驗,卻獲得最有價值的獎賞,被幸福暴擊一波,藏匿的糾結也一掃而空,宛如縮略語解壓縮,還原完整定義。
真相大白,原來新造語不難,換句話說而已,有些事換湯不換藥,老哏依舊,直線思考就能破解。
車窗外,路樹枝枒微顫,上頭殘有含苞待放的櫻花,興許花朵盛開之後,仍會遭遇暴雨,稍受推力便翩翩掉落,任憑土壤承接自己,日後化作春泥。
這是大自然的規律,也是避不得的時令,等待,耐心等待,事情會順理成章發展成理想模樣。
明知如此,但就這一次,徐玄明明未被延遲,卻坐立難安、心癢難耐,意欲催熟尚未覺醒的花苞,在淪陷邊緣殷盼時機,迫不及待雨臨,就要親吻大地。
世人只盼花開,不為瓜熟蒂落倒數計時,可是她期待落地,不畏於未知,情願無條件閉眼倒下,讓信任遊戲終結在鄭容和手上。
那股力量,他帶她見識過,比地心引力更強烈,新近的說法是「喜不愛」。

#

片場在荒郊野外,偌大鐵皮屋拔地而起,是荒煙蔓草中不可忽視的異形,占地既然廣大,費用當然可觀,劇組預算有限,僅可租借兩日場地。
為了不浪費租金,拍攝日程排得緊湊,徐玄作為主演,幾乎每幕戲都必須上場,開拍之後就沒得休息,一路忙到下午才有空果腹。
午前擺開的外匯,午休後所剩無幾,好險崔強路手腳快,提早盛盤留了一份,搶救下來的食物受到冷遇,交到她手上時賣相慘淡。
徐玄不受影響,一邊進食充飢,一邊檢視手機。
她在攝影機前搬演悲慘人生時,她的愛犬當起大爺,讓獸醫助理伺候用餐,面對外人的拍攝,竟然不吠不叫。留守首爾的人信守承諾,當真傳來影片,錄製時遵守探病規則,全程安靜旁觀,只在啵啵吃飽打嗝的時候,短促悶笑一陣。
為了細聽那幾聲悶笑,徐玄戴上耳機,幾次重播影片,想像悶笑的人現在是什麼表情、什麼心情?為什麼依約代她探病,卻不留下隻字片語,不透露是否同她一樣餘波盪漾?
影片有兩則,後一則是啵啵挨針,仍會害怕,但已不像甫入院時激動。
這則影片有人聲,趙獸醫一面為牠打針,一面說明療效,動作輕柔,口吻卻疏離,聽在徐玄耳裡,冷淡得像陌生人,第一人稱視角害她險些忘了,他說話的對象不是她,而是鄭容和。
距離下一場戲還有幾分鐘,徐玄速速扒完剩下的沙拉,發出訊息數則。
「謝謝哥哥代我探望啵啵,牠還好吧?有沒有什麼要注意的?」
「哥哥明天不用去沒關係,我明晚就回首爾了。」
「總不好老是麻煩您。」
啵啵的好轉肉眼可見,一如既往,病得快也好得快,依她對自家寵物的了解,大概不太需要擔心了。多聊這些,不過是以牠為幌子,將話題圍堵在安全地帶,避免提及鄭容和一字未提、而她也不敢追問的事情。
要上戲了,化妝師與髮型師趨前補強妝髮,徐玄收起手機,翻開劇本,試圖溫習台詞,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,身軀還在片場,思緒已經飛往遠方,想抱抱大病初癒的愛犬,想和昨夜抱過的人說說話。
鄭容和會回些什麼?有可能多聊別的嗎?她抱著期待,攔不住擅自遠颺的心思,迫切希望早點下班,私人時間盡快到來。

大抵是執念深切,徐玄火力全開,如實詮釋背得滾瓜爛熟的劇本,幾場戲一次到位。皇天不負苦心人,晚上七點,劇組難得準時收工,全體人員歡天喜地,相約小酌慶祝,製作人更豪氣宣佈買單。
徐玄婉拒盛情邀請,聲稱必須養顏美容,與團隊背道而馳,將自己關進下榻旅館的單人房,進門還沒放妥行李,就先解鎖手機。
「趙獸醫說啵啵的腸胃還很虛弱,他們會持續補充止吐劑和維生素,妳帶牠回家之後,也要準時給飯和餵藥,才會好得完全。」
「醫院和我常去的拳擊館順路,不麻煩。」
「探病有時段限制,妳明天太晚回來的話,可能會看不到啵啵。」
新訊息一如徐玄所願,話題集中在狗兒身上,鄭容和沒有提及其他。
一股鬱悶突如其來,推翻此前的粉飾太平,像是竊笑她太天真,居然期待他心有靈犀,可以隔空破譯心聲,那分明連她本人都還道不明。
放下手機,徐玄深呼吸,強迫自己分散注意力,轉而整理行李、卸妝沐浴,洗去一身疲累後,換上樸素但舒適的睡衣,開始程序繁複的全身保養。
風風火火忙完一輪,結果教人失望,她的煩躁沒有消退,反而逆向滋長。
無計可施,徐玄盤腿坐到床上,瞪視一片寂黑的手機,螢幕倒映出敷著面膜的她,不想臭臉但嘴角下垂,模樣頗為可怖。

縱想以拖待變,內心盼望卻騙不了人,鄭容和的不表態,越發激起徐玄的擔憂,憶起他們還是夫妻的時候,他曾經無預警斷聯一個月,她知情後非常不滿,氣得以類似手段回敬,對紀念日裝傻到底。
現在的情境與當時相去不遠,她做出破天荒舉動,他當下滿面欣喜,事後卻冷淡處理,在兩人急速靠近後,又急速拉開距離。
這麼多年過去,從掀蓋式手機到智慧型手機,科技進步了,但他們沒有。說得更精確些,是她原地踏步,明知他往後退離,也不敢上前追去。
年輕的徐玄義正詞嚴,要求鄭容和設身處地,同理她被蒙在鼓裡的不快,卻沒發現自己盲區更大,看不見明擺著的事實:即便提心吊膽一個月,但直到兩人見面之前,她也沒對他捎去哪怕一句問候。
受慣照顧的徐玄不曾設想,打一開始就扮演引導者的鄭容和,或許也需要被在乎、被肯定,或許也期待妻子表露一點心跡,讓他確認自身地位特殊,否則兩人好端端的,何必冒著風險生硬推拉?
他的欲擒故縱,不為找她樂子,而是圖她稀薄的愛。當年沒學會的換位思考,歷史重演再教一次,此刻徐玄心急火燎,終於懂了浮動不安的少年心氣。
誠然,小夫妻的拌嘴虎頭蛇尾,不能類比成人男女的綁手綁腳。但是調動記憶仍有啟示,及時推了徐玄一把,要她打破現狀,不要重蹈覆轍。
鄭容和對她而言,是與眾不同的,但她若不表現出來,他十之八九不會曉得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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