辦理入境程序的時候,鄭容和覺得恍如隔世,分明是來過無數次的機場,景況卻不比昔日,人潮大幅減少,讓他得以不被包圍快速離開,搭上前往公演場地的接駁車。
他知道她晚上要主持一場頒獎典禮,該典禮動輒三四小時,彩排時長則更可觀,可能從中午開始就不得閒,身不由己情有可原。
鄭容和收起手機,轉而與團員討論宵夜菜單,李正信想吃串燒,姜敏赫叫出地圖,上頭地標密密麻麻,都是他在封鎖期間蒐羅的店家,超前部署獲得大家一致讚賞,展開關於餐廳排名的激辯。
車輛平穩前進,不遠處,場館的屋頂漸漸浮現。隨行口譯補充,該場館在疫情期間大幅整修,軟硬體全面升級。一行人聽了興奮不已,引頸企盼煥然一新的場地,以及闊別多日的現場演出。
到達場館後,彩排過程大抵順利,雖然要從頭適應軟硬體,但是演出經驗明擺在那,樂團仔細監聽音場,幾次梭巡舞台,很快找回工作節奏。
正式演出前,鄭容和趁梳化空檔檢視手機,徐玄一小時前回了訊息,大意是彩排狀況百出,勉強才走完流程,希望他一切都好,預祝演出順利。
她的句型短得無情,句句都在重點上,說明現場的兵荒馬亂,但是抱怨非常委婉,將他完美劃分在麻煩之外。鄭容和明白,這是她的體貼,因為明瞭他對這次演出的擔憂,所以不願添加負累。
他的確蓄勢待發,卻一時很想抱抱她,不為別的,只想提供一些支持而已,或許也從中汲取一些慰藉——思念這般兇猛,來得不講道理。
在眾人期盼下,演唱會終於揭開序幕,樂團滿血回歸,觀眾全力應援,固然雙方隔著口罩,無法面對面交流,但不必依賴網路與螢幕,終歸是真實的接觸,現場能量極具感染力,使場內所有人酣暢淋漓。
前前後後安可三次,這場表演才宣告結束,散場紙花翩然落下,幾片沾附到燈光上,削弱光線強度,慢慢滅去萬丈光芒,引導演出人員重返尋常。
慶功宴辦在場館附近的居酒屋,氣氛融洽,李正信如願大啖串燒,姜敏赫趁機拍攝vlog,鄭容和則與同仁敘舊,聊得足夠盡興,婉拒續攤邀約便不遺憾,他心安理得早早回到飯店,解鎖手機。
幾則訊息、幾則來電,沒有來自徐玄的隻言片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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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國前,鄭容和事先告了假,打算在收工後多留幾天,逛逛幾年不見的異國街道。然而隔日出遊時,他屢屢分神,人是出門了,心卻留在手機裡。
在國內的時候,他和徐玄間或會忙到斷聯,現在與前例差異不大,斷聯時間稱不上長,只不過他在國外、她在國內,有著難以縮短的地理距離而已。
鄭容和對這段感情有信心,不意最先動搖的,會是十年怕草繩的自己。
總是這樣發展的,因為離得太遠,因為聚得太少,因為工作型態好不容易趨近常人,卻又即將走起回頭路。聚少離多的戀情凶多吉少,有頭無尾或有去無回,無論哪一種,都是他的無能為力。
剛交往那會兒,他們簡單聊過情史,鄭容和不情不願坦白,他向來是被甩的人,徐玄則表示自己相反,從來不會懼於喊停。
開誠布公利大於弊,讓鄭容和趨吉避凶,學會語帶保留,出國前僅提及忙碌,迴避不安全感的問題,不期待徐玄懂得他的分離焦慮,也不希望被她察覺,他有揮之不去的創傷黑霧。
受限於公眾人物的身分,鄭容和自知無法提供良好戀愛體驗,因此慣於以退為進,無條件依從對方,期望能以高配合度換取高黏著度,在抹煞自我的同時,增加留住旁人的可能。
徐玄曾評價他隨和,卻不曉得,那是權宜之下的救濟之道,而且適得其反。他的言聽計從帶有彌補性質,看在過去戀人眼裡,等同隨波逐流、漫不經心,是個可有可無的虛幻同伴,分道揚鑣也不足惜。
寄託於通訊的紅線牽不起千里姻緣,經歷幾次相似離別,鄭容和久病成良醫,清楚悲劇有跡可循。人在外地、聯絡中斷,身心都與對方遠距,如此反覆幾次,走向終局是遲早的事。
他多麼想抓住線頭,又怕只是單方強求,徐玄大可掉頭就走,她也真的曾經那麼做過。如果減少聯絡是她淡出的起手式呢?如果他不是捕風捉影,而是見微知著呢?身在他鄉,感知失去判準,連危險都變得朦朧。
逃避可恥但有用,鄭容和不敢催不敢問,將手機藏進背包深處,繼續走完剩下遊程,直到深夜回到飯店,才終於點開通訊軟體。
時隔一天多,徐玄傳來訊息了,有很多文字,也有照片及影片。
照片是她試穿數套禮服的側拍,影片則是夕陽沉入江流的縮時。她說典禮嚴重超時,散會時已過子夜,她怕太晚回家會吵醒啵啵,影響父母休息,於是靈機一動,調頭去他家借住一晚。
「太累了,我一口氣睡到下午,起床就看到這畫面,你家視野很好。」
那房子的賣點就是漢江第一排,可是懶惰如鄭容和,平時無事不會拉開窗簾,遑論靜下心來欣賞景色。乍然看到落日江景,他無意讚嘆自家客廳的視野,而是訝於她眼裡的世界恬靜如舊。
太平無事,唯他沉溺情緒漩渦,因為受過傷害,便從此不敢安生。
鄭容和有很多話想說,也有很多問題想問,然而那些彎彎繞繞無關宏旨,只會害人露出馬腳,自毀雲淡風輕的瀟灑形象。言多必失,為了守護僅存的自尊心,他決定跳過閒談,只講重點。
牛頭不對馬嘴,他徑直回覆:「玄啊,想妳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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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公演的迴響優於預期,演出團隊嗅出市場回溫,回到韓國後,緊鑼密鼓召開加場會議。鄭容和無役不與,在準備過程中,感覺骨骼筋絡逐漸歸位,回到每次上台前的亢奮狀態,重燃對表演的熱愛。
通告一件件排定,行程表越來越滿,其中不少工作都在國外,可是他不再憂慮被留校察看,心靈獲得解放了,方能欣賞距離帶來的美感。
上次出國的時候,徐玄因故借宿他家,讓鄭容和感到莫名踏實。之後每當他要出遠門,便會請她代為看家,什麼事都不用做,僅僅待著就好。
徐玄不明所以,但還是答應了,兩人只要分隔兩地,她就三天兩頭往他家跑,視訊時會刻意照向室內,讓屋主遠距檢查環境。
結果鄭容和看都不看,叫她趕快照回自己。「妳待得還舒服嗎?需要什麼都可以自便,不用客氣。」
「我自作主張幫你換了一批小菜,不然你最近都外食,我怕那些小菜沒人吃,放太久會走味。」
「謝謝妳的自作主張,新的小菜也是妳和伯母一起做的嗎?」
「嗯,我媽說你一個人生活很辛苦,要多照顧一點。」
「妳是獨生女,不也算『一個人』?習慣就好。」
「那不能比,我一輩子住在首爾,又不像你離鄉背井。」
「剛開始的確比較辛苦……不過,我現在有歸屬感了。」
徐玄比他還欣慰,說了很多稱讚的話,戀人絮語嘁嘁喳喳,吵不醒她身後趴在沙發小憩的啵啵,背景更遠處是漢江,車輛在高架橋上川流不息。
天涯若比鄰,鄭容和看著視訊畫面,錯覺自己素來與這城市關係匪淺。
CNBLUE出道前,曾在日本當過地下樂團,到處走唱累積經驗,逐漸熟悉樂團圈的生態。那時他們都是毛頭小子,見多了換女友如換彈片的前輩,不免自信滿滿,覺得玩音樂的男人不缺對象。
出於奇怪的城鄉偏見,釜山男人鄭容和目標明確,打從離開家鄉開始,就盤算交個首爾女友,證明自己能在新環境適應良好。
後來,樂團從地下轉入主流,回到韓國出道發片,初試啼聲便取得佳績,到哪都炙手可熱,果然不乏異性圍繞。鄭容和不費吹灰之力有了首爾女友,一切都很理所當然:墜入情網,深陷其中,然後回過神來,人去樓空。
城鄉差距大如鴻溝,他這才明白,愛情在紛亂城市裡,稀缺且脆弱。
首爾女人何其幹練,自帶精算眼光,做決定不拖泥帶水,市調失準就止損收手;不像釜山男人重情重義,每個小節都擰入感情,卻忽略了外部干擾,歌曲落拍還有雜音,終究不了了之。
鄭容和痛定思痛,決意對首爾女人免疫,千算萬算料不到,繞了一圈還是無法倖免,他與最早認識的首爾女人重逢,刻板印象又被顛覆。
徐玄是土生土長在地人,卻是非典型首爾女人,很多方面都不像都會人士。她不夠機巧,想法與做法幾乎劃上等號,沒有陰陽怪氣,不會玩弄手段;她過於剛直,承諾會陪伴他,就真的說一不二,不會臨陣脫逃或打退堂鼓。
她像一座島嶼,任他到處漂流,始終有個錨點可以憑恃,根據地既不在釜山,也不在首爾,而是有人等待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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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日短暫,冬天一瞬間到來了,新一季長版大衣上市之際,嚴峻時期也劃下休止符,口罩不再是必備單品,人們有了聚會自由,婚喪喜慶陸續復辦。
鄭容和跑完海外行程,返回韓國,因應防疫規定鬆動,馬不停蹄又籌劃起國內公演,還得抽空處理人情世故,為親朋好友演唱祝歌。
這種忙碌令人又愛又恨,心靈雖是富足的,身體卻未必負荷得了。
又是在外奔波的一天,鄭容和歸家後,人往沙發一癱,神智儘管不願渙散,無奈肉體揭旗叛變,堅持將宿主拽入睡眠。意識彌留於半夢半醒時,一層淺淺的暖意覆蓋上來,有人疊上最後一根稻草,適時將他踹進夢鄉。
這一覺睡得深沉,醒來後,鄭容和撐起上半身,胸前的毛毯塌落至腰際。
「徐朱玄?」
「怎麼了?」徐玄的聲音由遠至近,端著兩個杯子走進客廳,放到桌上。
他挪動身子,騰出沙發一角讓她坐下,然後抖開毛毯蓋住兩人,環腰抱住她,呼吸她肩頸的淡香。「妳泡了什麼?」
「黑芝麻燕麥。」
「不愧是妳。」
「櫥櫃裡有一堆沖泡包,黑芝麻燕麥、五穀拿鐵、桔梗梨汁……」徐玄美目乜斜,臉上有得逞的笑意。「我看那些養生口味,完全不像哥哥的取向,你應該是特地為我買的吧?」
「我想說最近蠻冷的,如果妳又手腳冰涼,多喝熱的,可以暖暖身子。」
「不愧是你,謝謝。」
「我也要謝謝妳,這個。」鄭容和拉拉毯子,攏緊兩人。「我跟妳說過嗎?以前有段時間,我不喜歡回家,就算回到家了,晚上也很難睡得著。」
「……你沒說過。」
「不重要,都是過去式了,當兵會強制矯正作息,我沒白服兵役。」他苦笑,端起黑芝麻燕麥。「現在我每天都睡得不錯,就算出差外宿,也不會翻來覆去,到哪都能入睡,心理也變得很安定。」
「太好了,我很替哥哥開心。」徐玄也舉杯,與他相碰,聊作慶祝。
「我們剛認識的時候,妳問過我,『愛』是什麼感覺?我那時說,『愛』是睡前會想起,想到又睡不著,像瘋魔一樣。」鄭容和喝下一大口養生飲品,沒燙著也沒反胃。「可是我想到妳的時候,卻睡得非常香甜,不會失眠。」
「所以……這代表你不愛我?」她故意反問。
「剛好相反。因為妳,我體會到另一種『愛』,這種『愛』會令人甘願熟睡,不怕錯過任何事,相信有人等著自己,醒來就會看見。」
「所以……我是你的安眠藥?」
他戳戳她。「徐朱玄,妳要繼續這樣嗎?」
「好啦,不玩了。」
「算妳識相。」
「我很高興可以幫上哥哥,也希望你一直睡得很好。」徐玄捧著杯子,小口啜飲。「幫你看家的時候,我有時會一個人在這裡睡,真的有點寂寞呢。」
「那妳要不要好人做到底,有空就來陪我睡一下?」
「喂!」
世界違反時序,在一年之末重見天日,舊日子正在瓦解,新秩序正在建立,世人經過長久休息,張手迎接復甦與新生,鄭容和也不例外。
自從徐玄頻繁走動他家,冰箱裡的小菜不會過期,怪味蔬果汁絕跡於江湖,在這個住了好幾年的地方,鄭容和似乎稍微看見「家」的模樣,收工後歸心似箭,吃好睡飽穿暖不說,更重要的是獲得精神療癒。
他們經常在家約會,這不是徐玄的要求,而是他的需要。兩個人待在一起,即便沒做什麼,也讓人倍感溫馨。
鄭容和沒出息地黏著她,不願放手這段神奇際遇,像汪洋沉潛乍見浮標,像星際漫遊一瞥恆星,異地落戶這麼多年,釜山男人終於克服水土不服,有了定位的方向,找到可喜的歸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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