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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顢頇] 折芳贈遠

隨著人群下車,夾在大批民眾當中,他倆顯得相當突兀。人人都輕鬆愉悅,帶著假日特有的舒適感,哪像他們兩人,分明是一夥的,卻像陌生人疏離生份,絲毫不受週遭的親密氛圍沾染。
為了免於並肩同行,她刻意放慢了腳步,略略落在他後頭兩步,悄悄觀察著這個久違的‘前同學’。
他的身形一如印象中清瘦,可退可進能屈能伸,沒一點自我堅持,看似到哪都好融入,卻比誰都更孤絕。她懷疑他是否真能扎根,這無依無靠的身子,也許早注定離群蒼涼。

過得好嗎?她一直沒問。
「你會不會冷?」她突然開口關心,親切得自己難以忍受。
「什麼?」他看看自己身上單薄的襯衫。「還好,冬天不是快結束了嗎?」
「春天沒來得那麼早,還要冷好一陣子。」
「妳還沒習慣這裡的天氣啊?」半有嘲笑意味。
低頭搓手生熱,她不甚在意地回道:「不喜歡。」
這回答再清楚不過,他停下腳步,定定望著她。
未聞回應,她疑惑抬起頭,正好對上那雙眼,帶著熟悉的似笑非笑,潛藏著讀懂不懂的信息,她看不真切,只覺有股熱直往身子竄,和煦之氣透徹入骨。
「妳今天有事嗎?」他問道,不帶任何試探。
眼見目的地就在不遠處,該是時候打退堂鼓了,那個‘有’字卻偏偏鯁在喉頭,怎麼也說不出口。想起連日來累積的諸多報告,她暗自掂量少一個假日是不是還趕得完。
「沒關係——」看出對方的躊躇,他打算隨便揀個台階讓自己下台,這場陰錯陽差還是需要個像樣的收尾,就算結果差強人意。
還不是時候,或許如她所言,春天來得並不如想像中早。
不理會他的欲言又止,她做出決定。「其實我對這邊不太熟。」
雖然離學校很近,但她本來就不是常往外跑的人,自由的大學生活對她來說,其實和國高中相去不遠,若非必要,生活圈以外的地方都不大去,國家公園就是其中之一。
「話先說好,如果你真的想逛,我不會是個好地陪。」
他作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,她的話晚了幾秒才進入腦海。「……什麼?
「還是你現在要下山?」
「不、不是!」他的計畫被全盤打亂,脫口而出的全是未經過濾的真心話。「反正我本來就不是來觀光的。」
她的表情有點狐疑。「不然你到底來幹嘛?」
「嘿嘿。」差點露出馬腳,他聰明地笑而不答。

春天還沒來,滿山遍野的花含苞待放,卻一朵也沒開。今年冬天冷得晚,相對推遲了花季的到來,他卻一點也不介意,單單看著落葉枯枝,依然樂得開懷,對公園風景走馬看花,反而花了更多心神同她搭話。
「我沒來過陽明山幾次。」他說,這回是實話。
她將薄外套拉緊了些。「我也是。」
「妳看起來真的很冷。」他總是留心她,自然不難發現這點。
「不會啦——」
話未說完,卻被他拽著走向一旁的咖啡亭,她來不及推拒,傻傻地看對方點了兩杯熱咖啡、逕自結了帳,然後將其中一杯遞給她,還不忘補上但書:「我請客,就當謝謝妳當地陪。」
她雙手接過,果然覺得溫暖許多,暖流滲進身體,連心也像被熨燙過。
「謝謝。」除了這句話,寡言的她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。
他拿著咖啡卻不喝,衝著她笑的樣子像已經滿足。「不會啦。」
明明還有一群朋友等著自己,他卻一點也不想回去找他們了。

既然上了陽明山,橫豎不如放膽一試?

並不是什麼魂牽夢繫的掛念,這些年來,他自己過得很好,其實是很少想到她的。只是偶爾被問及感情問題,而自己怎麼也答不上來時,會忽然想起那個模糊的身影,容貌身形俱不明確,輕輕淺淺淡淡,若有似無若即若離,分明有其他更鮮明的人,卻始終只有這身影,長年在心上徘徊不去,一待就是經年累月。
他曾經猜想,會不會是這個人?
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,與記憶中那個身影完美重疊,真相終於大白,他卻一點也不意外,好似本來應當如此——否則他不會前仆後繼往台北跑,卻刻意獨漏陽明山。
於是看清了,心上的人從未改變。

「我下次還想再來。」
「喔,好啊。」她坐著小口啜飲咖啡,沒多作猜想。「等花開了再來,風景比較美。」
「妳還願意再當一次地陪嗎?」他狀似不經意,實則提心吊膽。
她認真思考了一下,「看時間吧,不過如果你真的想來,我可以幫你找更好的——」
「不要。」他截斷她的好意,「是妳就好。」
她愣愣放下手上的咖啡,發覺這話好像哪裡怪怪的,可是又說不上來。觸及他異常堅定的眼神,她像被逼到絕境,卻又有絕處逢生之感,這感覺令人恐慌,是不曾有過的體驗。
「嗯……我盡量啦。」好像應該要拒絕,卻想不出正當理由,她只好這樣模稜兩可地回覆。
她不像表面那麼冰冷,這他早就知道,也充分加以利用。「好,妳答應我囉?」
「我……」
「那就這樣吧。」他不理會遲疑,拉著她一道起身。「妳現在還冷嗎?」
「好多了。」嘴上這樣回答,她順勢偷偷抽回手,「再帶你逛逛吧?」
「嗯。」他不是沒有發現,卻不急著點破。
情勢已經不同,他有的是耐心等待。最困難的從來不是實踐,而是下定決心。

她總是如此,對他特別提防,什麼也不問、什麼也不說,處心積慮維持筆直平行線,唯恐釋出任何相交機會。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一切,接受不得靠近的殘忍,安於一個光年的距離,伸手永遠只摸得到曾經。
時空拉回現在,她依然不冷不熱,待他一如普通朋友,不特別壞,但也不可能有更多。他這才真正明瞭,自己其實很貪心,要的遠遠超過她願意給予的額度,而潛意識裡早就奢求已久,對於同學、甚至朋友以外的,那個特殊身分。
見著她,所有細胞得以大口呼吸新鮮空氣,冬眠已久的情感終於甦醒。
初來乍到,總是需要一點緩衝期,她是個慢熱的人,肯定得耗上不少時間,才願意接納他的不請自來。他不曉得她願不願意敞開心扉,可是如果誠意十足的話,多叩幾次門肯定有用,她總不會忍心看他在外頭吹風受凍吧?他可以等,也願意等,反正自己本來就不是急性子,最擅長就是靜觀其變。何況他們已經蹉跎了那麼多時光,也不差再多幾年。
往後,再被問起為何老是往北跑時,他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:因為她在那裡。

塵埃落定,他終於有餘裕喝下第一口咖啡,這才知道它的燙嘴。
竟然臉不紅氣不喘整杯喝完……他看著她把杯子丟進路邊垃圾桶,慶幸自己的細心用得正是時候,嘴硬的她根本怕冷得很,如果他不這麼做,她不曉得還要獨自忍受寒冷多久。
「下次要記得帶外套……」
她不以為意,沒懷疑背後用意。「嗯,不然會冷。」
他點頭同意,走到她身旁,比肩漫步。「我不怕冷。」
「我倒是很怕。」她回道,沒再多言。
所以才要帶外套,他邊走邊想,突然自得其樂地笑了——帶來給妳穿。
她瞄了他一眼,繼續埋頭向前,沒留意到兩人步履成雙。

寒冬終將過去,總有一天春天來了,就會開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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