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英資] 後座(四)

　　他的背比想像中厚實。

　　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。兩人認識至今六年，她一路見證他從白目國中生蛻變成陽光大男孩。知道他變了很多，卻從來不曾注意到他其實是個男性，是與她恰恰相反的性別，並且還是（姊妹淘們一致認為）最有機會和她談戀愛的人選－－意識到這點，一切就變得不一樣了。
　　也許是太過習慣“朋友”這個身分，她對於同學們的胡亂臆測總是一笑置之，他也總是很配合地矢口否認，自以為杜絕掉所有可能，就能維持原狀，直到齒牙動搖。
　　剛畢業不過幾天，她才開始慶幸往後不必再多費唇舌澄清誤會，如今卻因著坐上後座，真正意識到他的存在，而必須面對過去輕描淡寫帶過的老問題，並且，重新審視兩人的關係。
　　過去無論發生再尷尬的事，她也不曾在他面前感到不自在，然而現在坐在後座，明知他看不見自已，她卻渾身不對勁，連呼吸都變得有些急促。這樣的距離太過曖昧，近得她能聽見他問她「會不會騎太快？」，遠得他跟不上她的思路。

　　他出聲中斷她的思緒。「欸，妳有沒有想過要念哪間啊？」風聲呼嘯，但他的聲音一清二楚。
　　「沒有耶，這種事又不是我說了算。」她大聲回道，雙手依然緊抓安全桿。
　　「說的也是。」他沉默了一會兒，又繼續說道：「我啊，想去台北看看耶。」
　　「那你加油啊，北部學校分數比較高不是嗎？」她笑著替他打氣。知道他是個有計畫的人，從國中以來就一直是如此。
　　「妳也是啊，我們兩個一起加油啦！」他笑了，放慢車速轉彎，進入車多的省道，對話中止了一陣。
　　「欸。」他又喚她。
　　「嗯？」
　　「妳要不要……坐近一點？」他有點猶豫地提議，口氣裡滿是擔心。「這條路車子比較多，而且速度都很快，妳坐太遠蠻危險的。」
　　她全身一僵，直覺把安全桿抓得更緊，過了幾秒才勉強出聲。「……好。」然後怯怯地放開雙手，慢慢將身子放鬆傾前，眼睛快速掃過幾個位置，最後兩手安放在自己雙膝上。
　　紅燈。他徐徐停下，側首往後瞥了一眼，口氣滿意多了：「嗯，這樣至少比較安全。」
　　她看著同在機車待轉區的其他雙載組合，每一位後座乘客都把前頭駕駛抱得緊緊的，只有他們兩人是這種相敬如賓的禮貌姿勢。她的臉瞬間一熱，急忙低下視線，在他催油門啟動的時候，用力按緊膝蓋，就算不覺得有必要跟進，但還是莫名地有些侷促。

　　省道的速度果然不同，無論汽車或機車，都是一輛比一輛還快。她發現他稍稍往路肩靠攏了些，似乎有意避開這龐大車流量，速度未減，但至少安全許多。她的手又放鬆了，他的個性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改變，總是那樣謹慎又貼心。
　　他又開始和她說話，她傾身湊近了些，聽他抱怨為了讀書還得這樣舟車勞頓，再考不好就真是天理難容。相似發言她聽過不少次，每次她總是笑笑地安慰他：放心啦，一定會有所收穫。
　　他積極進取又充滿企圖心，而她則循規蹈矩也無欲無求，明明是天差地別的個性，卻總能互相平衡，達到理想的相處狀態。同樣對話再重複幾十次她也願意，因為相處的感覺真的太好了。

　　討論著等會兒要先算數學，他騎進文化中心的停車場。時間還早，空車位很多，他準確無誤地停進其中一格，熄火、脫下安全帽；她同時動作，按著他的肩下車，姿勢既自然又熟悉，好像重複過這動作無數回，完全不像第一次共乘。
　　兩人偕同走進地下室圖書館，今天人不多，他們兩人占了整張四人桌。他熟練地將參考書、課本、習作一一攤放上桌，又忙著把標記的頁數找出來。「對了，我有一些問題問妳。」
　　他總是用紅筆圈起題號，並因應圖書館不適合交談，在題目旁邊用鉛筆筆述說明他不解的問題點。她看著貼滿各種螢光色memo的講義，還有他皺著眉頭的苦惱表情，覺得這場景再親切不過。
　　投入熟悉的數字堆裡，她的思緒變得清明，剛才的煩惱混亂一掃而空。不管她和他將來會走向何方，現下她只想維持這樣的狀態，沒有尷尬、沒有不便的關係，倘若大學必須背道而馳，那麼至少她不會遺憾，自己曾經好好認識過他，如此已經值得了。
　　放下青春的徬徨疑惑，她刷刷寫下試題的正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