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楚妍] 逆時光的浪(六)

#二〇一五年　十二月　三十一日



　　2015年最後一天，劇組放假讓大家去跨年，人氣回升的陳楚河坐困愁城，不想冒著被認出的風險人擠人，只好在家無聊轉電視，看看畢書盡唱跨年場，心裡盤算要不要找些人來熱鬧。
　　才想撥通電話，賴雅妍居然先來電了，他事不宜遲。「喂？妳怎麼了？」
　　「什麼怎麼了？我好得很。欸，你要不要來喝咖啡？」
　　「喝咖啡？」
　　「補錄音那次說好的啊，不記得就算了──」
　　「把地址傳過來！」
　　
　　半小時後，他出現在她家樓下，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。
　　還沒按下門鈴，公寓大門便自動打開，爬上去之後，三樓住所的門果然也微微敞著，賴雅妍八成知道他到了。
　　一切順當得令人起疑。過去他和她有飯局時，哪回沒有叫上一幫人助陣？還不就是為了避嫌，順便避免獨處一室的可能──現在她竟然邀請他來她家？認識這麼多年，他們可從來不曾踏入對方私領域。
　　被看扁的滋味應該比咖啡還苦吧，陳楚河自嘲，順著香味推門入室。
　　「隨便坐，我快好了。」賴雅妍正在吧台悶蒸咖啡粉，頭也不抬。
　　「慢慢來，我沒什麼事。」他虛應，不著痕跡打量周遭，就乾淨和舒適程度而言，都屬上乘。「賴雅妍，妳家很美耶，好像真的咖啡廳。」
　　「開玩笑，我『咖啡神之手』耶。」單手覆上濾紙蓋住，她總算抬頭看他。「豆子我挑了淺焙曼特寧，會酸，但不那麼苦，你OK嗎？」
　　「妳決定就好，反正我又不懂。」
　　「不懂還敢來，也不怕我毒死你？」
　　陳楚河不置可否，面帶笑意看她繼續沖泡，動作優雅熟練，持著長頸水壺的手腕彎彎下吊，腕骨微微突起，看著不免刺眼。她又瘦了。
　　沖完咖啡，賴雅妍隨手變出兩只茶杯，第一杯倒給他。「因為是淺焙的，所以咖啡因比較高，有可能睡不著……不過應該沒差啦，今天跨年耶。」
　　「說到這個，我才想問妳什麼意思？哪時候不約，偏偏約這種要過夜的日子？都不打算讓我睡就對了──我指的是咖啡。」
　　她被他幾句話說得一陣青一陣白。「陳楚河，你真的很故意……」
　　「廢話，妳都幾歲的人了，這點分寸還要我教？」
　　「此時不約待何時，今晚連記者都出去玩，誰會守在我家樓下？」
　　「……這麼說也是啦。」停車時的確沒看到可疑人物，他稍稍安下心。「保險起見，我還是確認一下：我來妳家的事，妳男人知道嗎？」
　　「我要是有男人就不會請你來了。」
　　「也對，我要是有女人就不會來了。」
　　你一言我一語，話都接完了，兩人同時一頓。
　　吧檯劃出內外，她在裡頭假咳嗽，他在外頭猛搔首，尷尬降臨得突然。
　　「咳、那個，妳不用擔心，我喝完這杯就走，不會留──」
　　「不留下來？」她走出吧檯。「你特地跑來這，就為了喝一杯咖啡？」
　　直到賴雅妍走出來，陳楚河才發現她穿了牛仔短褲，長度只到臀部以下。他當下就想請她換一件，卻找不到正當理由，今晚確實不冷。
　　他勉強拿出精神。「妳現在是在留我嗎？賴雅妍，妳何時那麼開放了？」
　　「我又沒怎樣。」她輕啜咖啡，態度淡然。「我是覺得這樣有點划不來啦，人都來到這了，如果真的喝完咖啡就走，我這個做主人的豈不是太失職？」
　　「哼，難道妳還有計畫？」
　　她沒有正面回答，只是很曖昧地看他，陳楚河被她盯得整個人不自在起來，胡亂又喝了口咖啡，沒想到已經見底。
　　故作泰然放下茶杯，他再次環視屋內，這回迅速掌握到主臥室的位置。
　　「喝完了？正好，我也只剩一口。」
　　他吞吞口水，看著賴雅妍仰頸飲下最後的淺焙曼特寧，不自覺喉頭一緊。
　　「陳楚河……」
　　「嗯？」
　　「你想不想看煙火？」

　　五分鐘後，他出現在她家頂樓，還是覺得莫名其妙。
　　這個時間點，公寓的人們已經悉數睡下，頂樓空無一人，唯有幾株盆栽隨風搖曳，臺北一〇一在遠處閃著光亮，較於跨年演唱會熱鬧擁擠，他們所在的空間靜謐空蕩。
　　賴雅妍看了一圈，隨意挑了個牆頭坐上，瞬間把陳楚河嚇出一身冷汗。
　　「賴雅妍！」他衝過去。「這很危險耶！快下來！」
　　「還好吧，你要不要也坐？」她拍拍身旁，見他一臉愕然，旋即醒悟。「Sorry，差點忘記你怕高……頂樓沒地方坐，你先站一下，煙火快開始了。」
　　他拿出手機，螢幕在黑夜之中格外顯眼，上頭顯示時間是23:59。
　　「賴雅妍，手給我。」
　　「什麼？」
　　「把手給我，快點！」
　　「喔……」
　　她的手一落入掌心，陳楚河便緊緊握住，確保沒有墜落之虞後，才如釋重負靠在牆邊倒數計時。牆高及腰，賴雅妍修長的美腿近在一旁，晃呀晃地，晃得他心浮氣躁，無法確定究竟因於擔心她安危，抑或其他。
　　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──煙火準時射發，陳楚河看著絢麗火花綻放，沒有告訴賴雅妍，其實他家也看得到煙火。

#二〇一六年　一月　一日

　　賴雅妍沒有想過和陳楚河跨年，手牽手一起。
　　放假一天，她足足睡了一天，醒來時已是黃昏，隨便弄了頓晚餐自己吃，才被新聞提醒今天是跨年。畢竟是熱門節日，大家應該早都約好了吧？手機通訊錄滑了又滑，賴雅妍想不到可以找誰相陪。
　　叮咚，一個人影躍入腦海，伴隨同樣的百無聊賴。
　　不由自主地，她撥通陳楚河的電話，還來不及改口，對方就答應前來。事成定局，她著手搭配起服裝彩妝，弄到一半，頓然驚覺自己有所期待，於是趕緊作罷，改為舒適居家的裝扮。咖啡豆倒是不用挑，似乎是在更早以前，在陳楚河坦白回歸的理由之前，她就想煮給他喝了。
　　是因為睡太飽所以特別亢奮嗎？有股隱形力量不停驅策，要她拋開多慮。賴雅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，也知道這要承擔風險，不過當對方抵達時，她還是乾脆地開了門，甚至在他有意打退堂鼓時，還靈機一動想出藉口挽留，並不貪圖浪漫場景，只為爭取時間而已。
　　僅僅是想和陳楚河，這樣單獨、自在地，再相處久一點而已。
　　一〇一煙火每年都別出心裁，然而賴雅妍無心觀賞，目光一再飄向身旁的人。他顯然是匆忙出門，休閒服外罩了件帽T外套，頭髮沒抓、鬍子沒刮，臉上還戴著一副眼鏡，香水倒是沒忘記噴。兩名當紅演員一身輕裝，手無寸鐵，以最真實的模樣面對彼此，比赤裸更直接。
　　五分鐘的煙火，他們沒有交談，陳楚河遙望高樓，賴雅妍只看他，用全身去記憶，被那隻手緊握的感覺。

　　美麗時刻稍縱即逝，煙火施放完畢，殘餘煙霧在夜空緩緩飄散。他直起身子，轉過身來面向她。「我該回家了。」
　　她佯裝未聞，兩腳晃啊晃。「煙火很漂亮吧？聽說之後也有看煙火的戲，今天正好預習一下，不過那場可能需要後製──」
　　「賴雅妍。」
　　陳楚河時常連名帶姓叫她，卻鮮少這麼認真，賴雅妍停下晃蕩。
　　他嘆了口氣，脫下帽T外套蓋上她的腿，在她兩腳間站定。「賴雅妍，妳這樣真的很危險。」語畢，傾身環住她的腰。
　　她嚇得險些跌下，卻不躲。「安啦，這裡我很熟，很安全的。」
　　「這麼說來，妳也是因為和我很熟，所以覺得很安全囉？」
　　她扶著他肩頭，摸摸他新生的黑髮，不作答。
　　「賴雅妍，謝謝妳請我來喝咖啡、看煙火，不過還是要小心點，這種事對女孩子很傷的，如果被人家借題發揮，之後看妳還嫁不嫁得出去──」
　　「該不會連你也要催我吧……」
　　「怎麼會，我自己都被催到煩了。」他低低地笑，雙手牢牢穩著她。「就是提醒而已，沒有別的意思，結不結婚是個人自由，我絕對尊重。」
　　「你呢？學運召集人，你不打算結婚吧？」
　　「以前覺得不會，現在想法改變很多，有可能年紀也到了。」
　　「我好難想像定下來的你……」
　　「我也以為妳會早早定下來，結果咧？世事難料，如果哪天我閃婚，一定不會忘記炸妳一發，到時就別怪我沒有事先警告。」
　　話語遺留在頸肩，聽來有幾分真實，夜太深，賴雅妍看不清他的臉。
　　宛如可以聽見騷動的聲音，來自遠方街道，來自內心深處，來自相擁而抱的跨年人潮，來自被他護在胸前的她。再靠近一點，她就靠上他胸膛，就可以聽見他的心跳，還有一切騷動的解答，可是她文風不動。
　　「陳楚河，我跟你說一個秘密，你不要跟別人說。」
　　他為那幼稚語句忍俊不禁。「好，妳說？」
　　「其實我很急。」
　　「急什麼？男人還是結婚？分清楚哦。」
　　「急……」用力推開他，賴雅妍跳下牆頭。「咖啡喝多了，急著去廁所！」
　　然後頭也不回，丟下錯愕的陳楚河，她飛也似地離開頂樓。

　　後來他慢吞吞回到她的樓層，再次表達去意，賴雅妍沒有多攔。
　　目送自己坐過的轎車駛離暗巷，她鎖上門、關掉燈，躺進長沙發凝視天花板，上頭貼著以前買的螢光星星，購於對愛情還有期盼的少女時代，那時她深信自己一畢業就會結婚，然後地老天荒。
　　如今同世代的人們，女的找老男人嫁，男的挑小嫩妹娶，在金錢和外貌的考量前，同輩兩邊看不見對方。陳楚河若真要閃婚，想來和她關係不大，再追問下去，率直的他定會全盤托出，賴雅妍卻不確定自己敢聽。
　　蜷起身，將額頭貼上膝蓋，她聞到他外套的味道。屋內Giorgio Armani香味未散、兩只茶杯還在洗碗槽、低聲密語縈繞不去，處處是他遺留的痕跡。偏偏，櫥櫃裡的酒沒開，主臥室房門緊閉，另一支牙刷並未出現，陳楚河闖入這方生活和空間，卻沒有弄亂什麼，而真正弄亂的，她整理不來。
　　新的一年來了，本該滿懷希望的此刻，賴雅妍卻已經開始倒數，喝過咖啡的腦袋清醒算出，拍攝日程只剩一個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