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楚妍] 逆時光的浪(七)

#二〇一六年　一月


　　新人夫婦會做人，楊銘威婚宴當晚，許多圈內人都來共襄盛舉。陳楚河返台後忙於拍戲，難得見到那麼多老朋友，情緒自然高昂了些，酒連帶喝了不少，諒是酒量再好，這樣幾輪喝下來，也不免有些醉意。
　　步伐不穩回到座位時，照料他的人是賴雅妍。沒有數落也沒有牢騷，她倒了一大杯水，確認他通通喝光後，才涼涼消遣。
　　「杜總經理，您應酬這麼多，敢情為樂園談了不少生意啊？」
　　「哪有，我狂被討債。」清醒了些，陳楚河伸伸懶腰。
　　「討什麼債？樂園有欠款嗎？」
　　「『楚河，什麼時候輪到你？』、『楚河，等你好消息啊！』、『楚河，跟銘威多學著點！』是要學什麼？先有後婚嗎？」他不耐嘀咕，見她憋笑。「賴雅妍，妳是怎樣？看到我被弄很開心？什麼態度！」
　　「你沒看我都乖乖坐好？躲都來不及了，還social咧，誰像你笨。」
　　「唉，自找麻煩。」他搭上她椅背，作同病相憐貌。「催也沒用，如果不是被雷打到，誰想自投羅網？可見名聲多重要，還是要留一點給人家探聽。」
　　「那種話別人說說就算了，你自己可不能同意，聽見沒？」
　　「算了啦，我知道人家怎麼看──」
　　「亂講！你有什麼不好？」
　　聽那義憤填膺，陳楚河一下有些懵了。
　　「你有什麼不好，要接受人家這樣閒言閒語？」她瞅他，眼神無比認真。「名聲算什麼，前女友多又怎樣？好男人還不都是前女友調教出來的？再說了，就我印象中，你沒劈腿沒性病沒鬧出人命，是有多十惡不赦？好端端的，不要把自己講得那麼糟，不要理他們。」
　　話到激動處，賴雅妍大半個人側過身，頭枕在他臂上，髮尾隨語調上揚撩動下臂肌肉，微微刺癢。
　　「陳楚河，你聰明幽默又貼心，人長得也好看，夠了。」見對方神色不對，她伸手摸摸他。「欸，我講話你有沒有在聽？」。
　　臉上熱潮莫名升起，冰涼觸感一貼上來，他便自然蹭過去。「話說得好聽，賴雅妍，妳認識我這麼久了，如果換作是妳，妳敢要我嗎？」
　　「你認識我這麼久還不知道？我沒有不敢的事。」
　　兩人靠得近，他幾乎可以從她眼裡看見自己，模樣八成慌亂又失措。
　　「你的臉很紅，我覺得你今晚不要再喝了。」
　　「嗯，不喝。」
　　「但是等等如果有人來敬酒，你還是要幫我擋。」
　　「好，我擋。」
　　賴雅妍滿意地笑了，指頭在他臉上輕撫，胸口因前傾而小露鎖骨。
　　她就是治得了他，有本事把他逼成正人君子，陳楚河藉酒意幹過不少壞事，現在卻連多瞄一眼都嫌罪惡，只敢專心望著她的眼，慶幸自己意識尚屬清醒，否則就要錯過，這不用酒精就使人飄飄然的微醺。
　　滴酒不沾的賴雅妍倚著他笑，遠比方才喝的紅酒，更教人迷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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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他想當正人君子，編劇偏又不予成全，給了一場上床未遂的親熱戲。從踏入汽車旅館開始，陳楚河就有點難為情，卻不表露，因為更難為情的大有人在──賴雅妍一走進房間，全場立刻緘默。
　　那笑容實在太假，他捏捏她。「琵亞諾，怕了嗎？」
　　「你有什麼好怕？」五年後，賴雅妍依然微微一縮。「我是想到有床用不得，心裡覺得很不爽，哪有這麼委屈的女主角……」
　　「放心，哥用身體補償妳，妳也知道我是做口碑的。」
　　「我才不知道！」
　　「不，妳知道。」他搓手露出員外嘴臉，她虛弱地笑笑。
　　氣氛稍緩，導演進房事前講解，陳楚河不理那些，手一陣摸索，找到她的不安，悄悄握住。尷尬還在，可是只能努力到這地步，剩下的交由演技解決，他們對這場戲的唯一共識是讓他來。

　　開拍，陳楚河以行動取代打板，細細吻上賴雅妍。
　　額、眉、眼、鼻、頰，貼著細緻皮膚一路往下，他在鼻頭磨蹭稍作緩衝，最後才含住柔軟雙唇，得到青澀回應之後，順勢擁住對方倒下。兩副身子一接觸，事情立刻不對勁，敬業的她異常怯場，顯然無法繼續。
　　他當下製造失誤，逼著拍攝中止，側眼留意對方狀態，她表情茫然、魂不守舍，好似完全不記得發生什麼事，他為此感到憂心。接下來幾次拍攝，不祥預感應驗，無論陳楚河如何嘗試，賴雅妍始終無法投入，嘴唇乾澀、動作僵硬、反應遲鈍，整個身子都在抗拒他的靠近。
　　裝得了一回，裝不了第二回，NG不下十次之後，導演終於按捺不住，再次進場向她講解劇情。陳楚河在邊上聽著，心知再多說明都於事無補，因為那就是賴雅妍的本能反應，真實得令人難堪。
　　原來，怕或不怕、敢或不敢，並不是嘴上說了就算。
　　言語失去作用，肢體是僅存媒介。儘管力不從心，陳楚河仍然牽起賴雅妍，摩娑她的手背、搔搔她的掌心，並且在指間強勢卡位，與她十指扣合。沒有彩繪指甲或護手霜，她的手冰冷又粗糙，猶如枯萎柳枝條，在料峭之際隱微顫抖，他握著她，徒手力挽狂瀾，靜候她從亂流歸返。
　　再次開拍，數名工作人員焦急待命，陳楚河遲遲不動，僅是無聲躺在搭檔身旁，任憑時間分秒流逝，空出兩人一方天地，沒有攝影機、沒有麥克風、沒有圍觀人群，在那狹窄時空縫隙裡，只剩他們相依為命。兩隻手好好牽著，一如郵輪上的泳池邊、跨年夜的頂樓牆，他耐心等賴雅妍習慣彼此依存，待她相信，這次他仍會保她周身無傷。

　　空調運轉的聲音之外，微乎其微地，有股小小力量打破死寂、握住自己。
　　他隨即翻身覆上，護她於手肘內側，用力親吻，貼身一壓便將人扣入懷裡，單腳嵌進對方兩腿間。她起先只是接受，而後也昂首回吻，一隻手勾住他後頸，長腿有意無意地收緊。他順著美好曲線撫摸向上，大腿、臀部、腰身，然後被對方及時止住，時機掐得恰到好處，她離開他的唇，順利道出「對不起，我還沒有準備好」。
　　陳楚河凝視面帶潮紅的她，說不出‘沒關係’這種違背良心的台詞。
　　賴雅妍沒有化妝，坦露出來的全無假象，從迷濛眼神到紊亂氣息，活脫脫是動情的模樣。她因他僵硬，也因他柔軟；她因他緊張，也因他放鬆；她將他拒於門外，又讓他登門入室……種種事由連成一線，像片片拼圖一一歸位，在那清可見底的眼眸映出明朗圖像，無所遁形。
　　他緊緊貼著她，隔著0.5公分的距離，終於為一切無端找到解答，那些微笑、眼淚、怪表情，中藥、咖啡、體己話，通通都有了說法。五年前她拒絕為吻戲評分，五年後她依然害怕相似戲碼，寧可素顏束胸練武打，也無法接受相識多年老搭檔，那麼親近契合的他。
　　「沒關係，是我太衝動。」掙扎地，陳楚河最終吐出這句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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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從返台開鏡到殺青前夕，陳楚河等了整整四個月，終於有幸一睹賴雅妍的女裝扮相。雖然還是短髮平底鞋，但是換了妝容和短裙，男孩子氣的她如願華麗變身，哪怕拍攝地狂風暴雨，也澆不熄好心情。
　　外景現場天氣惡劣，劇組光是保護器材就分身乏術，沒心力再關照演員，他們等戲時還有助理撐傘，上鏡後就只能各自保重。穿得少的賴雅妍沒了暖暖包，渾身打顫如風雨飄搖，總是縮著肩膀躲他身旁，卻不曾卸下笑容。
　　「我不管，我今天一定要聽到你稱讚我！快點！」
　　「稱讚妳什麼？狼狽不堪？」陳楚河說，不意外地挨了一拳。「我覺得都不錯啦，妳男裝女裝都能駕馭，都很適合。」
　　「我知道，可是我今天真的超lady，沒有在騙的。」
　　「Lady會這樣自誇？妳現在不就在騙？」
　　又是一拳，他順勢將她拉近自己。「我今天也是暖男，沒有在騙的。」
　　賴雅妍從善如流，兩手熟門熟路貼上他腰側，那是塞暖暖包的地方。
　　似乎只有在這種無人注視的時候，她才會願意碰他，而且碰得肆無忌憚，十隻手指密密貼住，不留縫隙。他又想起被她摸臉的感受，有賴雅妍貼著，總令人沒來由覺得溫暖，熱度一路烘進骨子裡。
　　他們還有多少這種旁若無人的時刻？明天沒戲、後天殺青，算算也沒剩幾場了吧。思及此，陳楚河索性將她整個人擁進懷裡，以肉身遮風擋雨。
　　「陳楚河你幹嘛！我現在全身都濕濕的，這樣你也會濕掉啦──」
　　「無所謂，濕濕的、乾乾的，我都很喜歡。」
　　想也知道她耳根通紅。「你在說什麼啦！」
　　「賴雅妍，我很高興回來，很高興又和妳合作，很高興陪妳承擔一切。」
　　「你記憶力還是一樣好，連我說的話──」
　　「妳的事我都記得很清楚。」他音量轉低，附在她耳邊喃。「為了還債才回來的，結果還是被催討，而且越欠越多……妳說說看，要怎麼辦？」
　　「四次元外星人，麻煩你，可不可以說一點我聽得懂的話？」
　　「連妳都不懂，還有誰懂？」苦笑被勁風颳離，陳楚河手收緊。「賴雅妍，我知道妳還是比較喜歡女裝，所以妳披婚紗的時候，一定要跟我講。」
　　「這還要講？不就後天和你一起嗎？」
　　突發雨勢中斷對話，工作人員呼天搶地，同劇演員哀鴻遍野，導演喊了什麼聽不清，在這混亂有如末境的世界裡，只剩下賴雅妍的聲音。
　　雨水如銳針刺痛臉龐，痛楚喚起灼熱，他聽著那句話，險些紅了眼眶。
　　「欸，我只能幫妳擋現在，以後妳要自己想辦法。」
　　「不要，天氣這麼糟，你多陪我一下啦！」
　　「不行，妳看著辦，找別人也可以。」
　　話說得堅決，陳楚河漸漸鬆手，卻被某人用力抱住，賴雅妍要是固執起來，天皇老子也勸不動，此刻正是時候應驗。
　　「留下來，我需要你。」
　　暴風咆哮、驟雨不歇，雨幕隔絕山頂壯麗，放眼望去只剩灰蔽，不見盡頭的騷亂之中，她的手是僅存安定，他簡直可以相信，如果沒有這雙手，自己就要跌落無底山崖。
　　全劇最後一場戶外拍攝，主角的秘密基地不給面子，讓眾人吃足苦頭，陳楚河和賴雅妍渾身濕透，像回到四個月前的天台戲，只是這次他們不須為此締約，因為綁在一起的命，即將分道揚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