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楚妍] 逆時光的浪(八)

#二〇一六年　二月

　　正劇之後的彩蛋戲，他們得全程激吻進房，賴雅妍要求主導，結果到了片場又不禁扭捏，該做的動作一個也沒完成，到頭來還是要靠陳楚河收拾。

　　「學以致用很難？我都傾囊相授了耶，妳能不能有點長進？」

　　「我就沒悟性啊……」實際上是欠缺練習，但她決定不說。

　　「再不悟就來不及了，我今天殺青，以後看誰要教妳。」

　　講得怕誰忘記似的，她沉吟一陣。「殺青……也是，反正沒機會了。」

　　兩人就戰鬥位置，導演一聲令下，賴雅妍心一橫，迫不及待撲上。

　　她用力地吻，吻得對方無法招架，不只釋放琵亞諾壓抑二十六年的渴望，也將自己的私心一併賭上。她揪他衣領、環他項頸，捧著他的臉毫不忸怩，連思考都多餘，殺青兩字就是全部動機。

　　陳楚河領著兩人退入走廊底，中途一度被反制在牆上，賴雅妍緊捉他毛衣，像要留住飄盪不定的風，捉得指尖發疼也不放。慾望以風雨之勢席捲彼此，他們相互吸吮、舔拭、交纏，吻得既烈且狂，吻得沒空喘息。

　　腦袋缺氧、思緒迷茫，兩人半拖半擁著，一路踉蹌到戲劇與真實的交界。推開房門之前，這是以假亂真的最後機會，所以她不停下，扳回對方別過的頭，全心全意深吻，無視入戲成為罩門。

　　五年前的吻留有餘韻，五年後的吻不留餘地，所有親密停在這裡。

　　這場激情戲極耗體力，拍完之後，兩人癱在房內大床喘不過氣，她不開口，他也沒說話，就這樣並排躺著，傾聽彼此呼吸由急趨緩。

　　半晌，陳楚河悠悠發話。「欸，妳之後有什麼安排？」

　　「怎麼了？」

　　「有空找一晚出來吃飯啊。」

　　「看情況吧，我之後還有一檔音樂劇，時間可能都要拿去排練。」

　　「所以，妳是在拒絕我？」他支手撐起身子。「說妳沒sense，還真的沒有。賴雅妍，妳聽不出來我在約妳？」

　　她睜開眼，懷疑自己還沒脫離混沌，然而一切如此清晰。

　　窗明几淨，外頭光線透進房內，有如沙灘暖陽，照亮床上的她和他，分明不在澎湖，賴雅妍卻感覺回到那片海洋。陳楚河倚在枕邊，與家居背景意外和諧，他們躺在同張床上窸窣對話，竟像情人的清晨絮語，男人興味盎然，邀女人共進晚餐。

　　入不入戲、殺不殺青，在這遲來的邀約之前，都變得不重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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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約會定在殺青宴後幾天，早在約定三小時前，賴雅妍就開始準備，保養護膚、吹整髮型、更衣化妝，為了無非美麗亮相。雖然對方嘴上不承認，不過她知道，陳楚河還是喜歡女性化的打扮。

　　地點由嗜吃美食的他決定，晚上七點，她才剛走進餐廳，立刻就有人上前帶位，包廂內昏暗燈光下，陳楚河已經到了。賴雅妍淡出微笑，自動在長桌另一端落座，看他低頭滑手機，還沒開動就已經飽足。

　　「你在幹嘛？」

　　「回訊息。」相較於她盛裝出席，陳楚河隨興多了，白襯衫搭件牛仔褲，袖口捲至手臂。「奇怪，動作怎麼那麼慢？還是找不到路……」

　　「誰找不到──」

　　「喂！你約這什麼鳥地方，有夠難停車──啊、這位是……？」

　　向闖入包廂的陌生男子致意，無懈可擊笑容背後，賴雅妍沒有笑意。

　　陳楚河抄起外套和手機，立即起身上前招呼，熱絡地向對方介紹她，其間不忘多提幾句好話，就如同過去無數次，假聚餐真聯誼的飯局。像經過算計，一確認雙方到場，他便藉故先行離去，退場退得不著痕跡。

　　她的視線不曾轉移，然而直到最後，陳楚河都沒有回頭。

　　環境雅致、餐點美味、同伴有趣，一切安排無可挑剔，陳楚河完全知道她要什麼，賴雅妍卻不記得自己怎麼吃完那頓飯的。或許她稱讚過甜點，也在洗手間補過妝，甚至贊同過對方言談，可是當整場飯局結束，她還是婉拒了看夜景的邀請，在回程計程車上就刪除所有記憶。

　　公寓裡安安靜靜，陽台花草隨風搖曳，貓咪在吧檯邊角小憩，賴雅妍孤身歸來，脫掉高跟鞋、換上家居服，回到幾小時前才坐過梳妝台前，鏡子倒映出完美妝容，女人臉上不帶微笑。

　　她呆呆望著自己，躊躇半晌，摘下單邊耳環、撕掉鏡上‘Be happy’便條，然後卸妝、洗澡、敷面膜，檢視社交網站、確認未接來電，一通來自初識的男人，剩下的來自陳楚河。她知道他要追問感想，如果答案是OK，他會著手製造機會，如果是No……？

　　結果未知，有他擔保的男人，賴雅妍總願意多見幾次。

　　那些人之中，有的愛看動漫、有的懂得做菜、有的善於搞怪，興許是物以類聚，他們或多或少，都有一些和陳楚河相像的地方。她因此被吸引，也因此不繼續，越是和那些人見面，越覺得哪裡少一味，譬如自拍時候沒人掌鏡、玩笑時候沒人回應，譬如無助時候沒人分擔壓力。

　　於是看明白了，自己不甘遷就零散碎片，要的是個可以倚賴的完整靠依。

　　聽來荒誕滑稽，然而總還是會有人，摸透她的內外脾性，給予給得到位又切心，陳楚河便是一例。特別的關心照顧，特別的守分保護，就連對所有女性都使的手段，他也獨獨不用在她身上。他可以緊緊挨著她，卻不擁抱；可以深夜來她家，卻不留下；可以介紹好男人，卻不愛她。他讓她知道自己的特殊性，也讓她知道，所謂特殊僅此而已，容不下更多貪心期許。

　　他任她予取予求，就是從來沒有交出自己。

　　緣份教他們擦身而過，又讓他們別後重逢，恰如那句電影台詞：‘世間所有的相遇，都是久別重逢。’兜兜轉轉，相遇了，然後呢？那部電影賴雅妍看了好幾次，印象更深刻的是，說出這句話的角色，最終和心上人沒有結果。

　　兩條直線短暫相交，之後又是天涯海角，於是再多無微不至，都欠缺臨門一腳。他為她尋找伴侶，間接預告自己缺席，像是臨走前的叮嚀，聽在耳裡全像別離；像是播畢的連續劇，再也沒有未完待續。她無法留他長久停靠，甚至壓根不在他的航道，他們一再偶遇，也許只是命運的小把戲，成不了喜事佳音，錯過了對方，從此是別種結局。

　　手機再度響起，響了好久都沒停，賴雅妍不接，轉身爬上床鋪，放任它在梳妝台上震動，從耳環旁慢慢震到桌子邊緣，然後掉落。手機背面著地，來電顯示不意外是‘Partner’，螢幕黯淡前，WeChat的通知視窗隨之跳出。

　　‘回我’

　　陳楚河對她這般好，好得不由分說、不容質疑，不需要有解釋和說明。

　　閉上眼，賴雅妍埋頭躲進棉被，淚水被絲織吸收，身旁空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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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那過後不久便是農曆新年，賴雅妍成天補眠、畫畫、烘豆，過起足不出戶的生活，所有時間留給家人；倒數第二集播出當天，一面之緣的男人邀她過情人節，她以要看直播為由拒絕了，對方有風度，從此再無聯絡；隨後音樂劇開工，嗓子壓久了又要放聲高歌，她光是補進度精疲力盡，回到家連話都少了；最後一集播出這晚，相識已久的男人發來訊息，邀請眾人一起迎接劇終，她已讀partner的變相祈使句，沒有回覆。

　　‘如果有一天，這祕密守不住了……’十點整，片頭曲準時響起，賴雅妍看著螢幕上男女主角，忽然就有了落淚的衝動。

　　周曉涵來電，聲音聽起來鬼鬼祟祟，說是演員群都在他家，沒有女主角像少了什麼，她笑著打發，謊稱自己有約了，從頭到尾沒提陳楚河三字，掛掉電話後，莫名其妙地，家裡便有些虛涼了。

　　將錯就錯，她致電給相識多年的學姊，對方夠義氣，一聲應下殺來作伴。

　　「妳來這裡，孩子給誰顧？」賴雅妍挪出位子，讓對方也窩進沙發。

　　「孩子他爸啊，反正已經哄睡了，不醒來就沒事。」帶著深深黑眼圈，學姊的面容卻很祥和。「我們平常就有在追這齣，現在只是換地方看而已。」

　　「難怪我們在熟女層的收視率最好，多謝支持。」

　　「那還用說，兩個人我都認識，能不看嗎？」學姊白她一眼，目光轉向電視。「真奇怪，明明是傷過我的傢伙，現在再看到，還是不覺得討厭呢。」

　　「我還記得學姊當年跑來找我的時候，哭得可兇了──」

　　「都是陳年往事啦，而且要不是被他甩了，我哪有機會遇到妳姊夫？」當事人倒是看得開。「緣分是很奇妙的，有時妳快絕望了，對的人才正要出現……所以說雅妍，再耐心等等吧，不要太快放棄他。」

　　朋友果然還是老的好，絕口不提也知道，賴雅妍不問對方怎麼發現的，只是撒嬌地靠上兩個孩子母親的肩膀。

　　「我跟妳說，他這個人不壞啦，就是比較直來直往，講話和行為都笨笨的，容易被誤會。可是呀，妳那麼機靈，應該知道怎麼破解的。」

　　她當然知道，然而對方已經撤了局。「沒有用，他不要我……」

　　「他推開我，是因為根本不愛我；他推開妳，那是另一回事。相信我，前女友還是有點說服力的，他對妳的態度很不一樣。」

　　賴雅妍不語，盯著電視尋思，上頭演到杜子楓向琵亞諾求婚的段落。

　　她記得陳楚河看見她換穿婚紗的表情，眼睛一亮卻故作鎮定，幾句感想翻來覆去說得吞吐，視線始終不敢相對。口口聲聲要她變回女生，可是當她真的以女裝示人，他又一句稱讚都擠不出，這個人就是這麼口是心非，向來耿直坦率的性子，只在她面前彆扭迂迴。

　　「慢著，求婚？所以這是最後一集囉？」

　　「不是，下禮拜還有一集特輯。」

　　「妳看嘛，故事不到最後，誰也說不準，搞不好下集還有糖吃……不對啊，我幹嘛自己瞎猜，問妳不就好了？說！下禮拜有沒有──」

　　「我是不可能劇透的，還是請學姊乖乖鎖定吧！」

　　躲過對方搔癢攻擊，賴雅妍笑著想起，特輯裡確實埋了一個驚喜，是很久以前的伏筆，遠得像上個世紀的事情。

　　究竟要到什麼境地，才可稱之為「結局」？是高中的驚鴻一瞥、轉手的近況更新、無人的澎湖海邊，還是現在的不說再見？也許學姊說的對，事情走到終點之前，都還有轉圜可能，這齣戲是如此，他們之間亦然。即使沒人能預知峰迴路轉，但是賴雅妍很確定，他們不需要再一次不歡而散。

　　如果緣份就到這裡，至少這一回，她要好好向陳楚河道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