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楚妍] 逆時光的浪(十) 完

#二〇一六年　四月


　　荒謬的是，別說要用印了，他們連見面都有困難。
　　交往不滿一天，陳楚河就去日本拍攝節目，緊接著飛往大陸，錄製主題曲、出席首映會，節目才播出一集，旋即又敲定要去英國；賴雅妍也沒閒著，緊鑼密鼓投入排練，每日疲於唱歌、走位、記台詞，還要配合角色抽空學攝影，一個月準備期限迫在眉睫。
　　音樂劇的首演在臺中，啟程南下前一夜，賴雅妍照例和男友通視訊，兩人各自忙著收行李，像相處多年的老夫老妻，閒話家常不必對著彼此的臉。
　　「英國很冷，多帶一些厚衣服以防萬一，不要再亂帶什麼公仔了。」
　　「還敢說我，妳行李塞咖啡豆就比較正常？」陳楚河背對鏡頭回嘴，卻乖乖取出幾隻公仔。「今晚記得早點睡，不要想太多，不然會失眠的。」
　　賴雅妍噢了聲，胡亂把收好的衣服拆開重摺，不敢說自己失眠好幾天了。
　　「我會說就是知道妳這幾天沒怎麼睡，還有，離開前要去收信──」
　　「收什麼信？」她掏出手機檢視，並無新信件。「你有寄mail給我？」
　　「我指的不是那個……」
　　事有蹊蹺，賴雅妍抬起頭，螢幕上陳楚河正在重複自己方才的愚蠢行徑，她盯著他看了幾秒，靈光乍然閃現。
　　拋下電腦，三步併兩步衝下樓，她在住戶信箱區前急停，用力打開自宅那一櫃，裡頭除了過期傳單和帳單，還有一張明信片。
　　來自三週前的日本，背景是與櫻花相互輝映的富士山，寄給賴雅妍，署名陳楚河，兩個名字公開赤裸地躺在一塊，內文只有一行：天天想你。
　　那麼粗暴直接，那麼老派純粹，他總是以自己的方式為她應援。
　　感動只持續幾秒，賴雅妍回過神，又咚咚咚奔回住處，才把電腦抱上大腿，就見對方狀態轉為離線。肯定不是網路問題，八成也無突發狀況，她的硬漢情人就是害羞而已，可以面不改色甜言蜜語，卻連一句謝謝都無法消受。
　　把明信片貼上梳妝鏡‘Be happy’便條旁，賴雅妍有預感又要睡不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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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布景架設完畢、花籃陸續送進，生平第一部音樂劇首演在即，賴雅妍對外說得好聽，號稱自己準備好了，其實內心崩潰得要命，在後台數度上演人格分裂的戲碼，搞得搭檔蕭閎仁不知所措，旁觀也不是、插手也不是。
　　面對空前壓力，她只得承認，少了男友陪著扛，其實還是有差，那怕大家不斷從旁打氣，萬句關心仍然不及一個擁抱。看來，陳楚河先前的糾結其來有自，肢體接觸真有神奇療效，她現在有多懷念他的懷抱，當初他就有多渴望她的溫暖──然而他卻未曾開口討取。
　　開演前一小時，壓力來到臨界點，賴雅妍無處排遣，只好重拾老方法，戴上耳機聆聽偶像歌聲，但願陪伴自己度過數部舞台劇的〈無須擔心〉，照樣可以挺過這次音樂劇。歌詞不是母語，不過她早已倒背如流，哼著哼著正要進入副歌，旋律卻突然被打斷，有人傳訊息來了，是‘Partner’。
　　順手點開那則語音訊息，賴雅妍聽見未竟的副歌被陳楚河接起。
　　歌聲實在尷尬得可以，走音又搶拍，粵語活脫脫被唱成外星語，最後一句‘我太幸運，為你一生都可獻唱’唱完，那聲無奈嘆息毫不遮掩，宛如經歷一番酷刑。若非她是劉德華的忠實歌迷，誰聽得出這段錄音的原曲？真是……賴雅妍搖搖頭，心疼偶像被褻瀆之餘，卻著魔似地按下重播鍵。
　　覺得好氣又好笑的當下，狀態便回復為平常心，沸騰到極致的緊張找到出口，在這磕磕絆絆歌聲裡徹底紓解。男友不喜歡唱歌、不喜歡早起，卻在英國時間清晨五點半發來錄音，就算唱得再難聽，都令人感激涕零。
　　致謝自是必須，礙於休息室還有其他人，她不錄音，發了個感動大哭的貼圖過去，結果得到‘只有暖男沒有距離’的詭異回覆，不難想像那洋洋得意。歌都亂唱、話都亂講，鼓勵卻是實打實的無庸置疑。
　　聽著陳楚河的走調錄音，賴雅妍油然生出自信，慢慢地，安下了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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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結束兩天首演，賴雅妍當晚便離開臺中，回到臺北時已近深夜，整個人睏得站著都能睡著。無奈今日事今日畢的強迫症發作，儘管累到快散架，她還是打起精神，仔細整理完助理拍的照片，發幾則微博把各方粉絲謝過一輪，確認沒有遺漏了，才甘心躺床休息。
　　這一覺睡得很深很沉，她做了個香甜美好的夢，夢見心愛人們在台下聽自己唱歌，樂聲繚繞、滿堂喝采，安可無數次才捨得醒來。當賴雅妍睜開眼，床邊時鐘時針剛走過1，暗色窗簾擋不住正午豔陽，陽光從縫隙溜進房內，身旁空無一人，卻有暖呼呼的溫暖。
　　撈來手機，狀態列被通知塞滿，來自各個社交軟體，通通不脫陳楚河三字。
　　尚處朦朧的腦袋乍然驚醒，她第一個念頭是好險，遠距離杜絕所有嫌疑，就算出事也無證據。待冷靜下來閱讀內容，才知道確實出事了，卻和自己的想像南轅北轍。
　　陳楚河第一次在微博公開留言，對象是她發的其中一篇感謝文，很上道地記得附圖，獲得的讚數比本文還多。內容沒什麼大不了，更膩人的她都親耳聽過，可是不曉得為什麼，看見他出現在自己地盤，還入境隨俗變得規矩，賴雅妍仍是覺得窩心。
　　算算時差，對方應該正在睡覺，所以她不致電驚擾，點開手機記事本，開始打起草稿，把昨天來不及謝完的人補上，然後停在他的段落，苦惱稱謂。
　　叫全名很疏離，只叫名字不自然，叫角色名又太留戀過去……他的定位特殊，她縱然想給予一席之地，卻不知哪個身分才算合宜。情人、朋友、同事、校友，兩人錯綜複雜的聯繫，若真要一路爬梳，恐怕還得從高中時代談起。
　　打出‘學長’兩字當下，賴雅妍一晃神，宛如回到當年燠熱夏天。
　　忘了是誰先提起的，有回談到高中時光，陳楚河直言對她毫無印象，害她話都到了嘴邊，不得不吞回去。前因後果說來神奇，其實，在很早很早以前，事情就已經出現眉目，拖了好多年才譜出結局的回憶，現在正是重溫好時機，她想也該是時候，向他道出故事的真正緣起。
　　將草稿存檔，賴雅妍決定等陳楚河睡醒再發，已經期待起他的反應了。

#一九九六年

　　「……抱歉，學長，我對你沒有感覺。」
　　「沒關係，我們可以慢慢來──」
　　「對不起，學長，真的對不起。」
　　道歉的是自己，低下頭的卻是對方，兩個人在走廊底無言相對，像一齣老套默劇，賴雅妍感覺到關注視線，決定還是給對方留個台階下。
　　「學長，再兩三個月就要聯考了，祝你金榜題名，考上好大學。」
　　「謝謝學妹。」語氣慘淡，對方扯出笑容。「妳也加油。」
　　「我會的，謝謝學長。」
　　鐘聲響起，下課時間結束了，學生陸續回到教室，賴雅妍看對方靜止不動，猶豫是否該開口催促，她的班級就在旁邊，隨時有撞見導師的風險。
　　突然，四五個男孩蜂擁而至，一把攬住他，高聲嚷著‘展展走啦回去考單字’，三兩下把人架走了。她錯愕地目睹全程，更加確定剛才有人偷看，卻沒辦法生氣，畢竟要不是有他們，自己的處境會更艱難。
　　離去的男孩們勾肩搭背，只有一個人殿後押隊，慵懶得好像忘了有考試，賴雅妍回過神，偷偷叫住對方。「學長！」
　　對方轉頭，一雙異常深邃的桃花眼睞過來，眼神傳達無聲疑惑。
　　「大展學長他……麻煩你了。」
　　他點點頭，隨手比了個OK算是答應，轉身便離去。
　　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轉角，導師踩著高跟鞋的聲響隨後響起，賴雅妍渾身一凜，趕緊溜進教室，加入同學朗讀課文的行列。腦中揮之不去的卻是那背影，寬肩撐得白制服空空蕩蕩，像一股捉摸不定的風，隨時要吹往遠方。
　　窗外艷陽高照，再一節課就放學了，校園裡瀰漫著蠢蠢欲動的氣氛，像一鍋滾了很久即將燒開的水。那時賴雅妍不知道，有個名叫賀伯的強颱正在醞釀，即將在兩個月後重創臺灣；也不知道，名為緣分的力量已經開始作用，即將在二十年後以別種形式，牽起她和桃花眼學長。
　　那一年，《英倫情人》橫掃奧斯卡、《哆啦A夢》作者過世，賴雅妍十六歲、陳楚河十八歲。那是一九九六年，閏年，兩人相遇的最初起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