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楚妍] 逆時光的浪(九) 上

#二〇一六年　三月

　　閏年總是會發生怪事，例如戲劇下檔後，加開售票巡迴見面會。

　　賴雅妍本想以音樂劇排練為由婉拒邀約，殊不知經紀人先一步賣了自己，時間場地票價通通敲定，事情發生得迅即，半隻腳都被拖進漩渦了，她才想起搭檔檔期問題，宣布加入對岸實境節目的陳楚河，還有空回來嗎？

　　心中早有準備，因而記者發布會當天，看見他的人形立牌，賴雅妍並沒有太過失望。拍照、受訪、答問，中途播放短片，她不抱希望地轉身，準備接受陳楚河為缺席道歉。不到三十秒的影片，他照稿念得一氣呵成，最後才說關鍵：‘我跟雅妍到時候會跟大家見面，請大家拭目以待。’

　　聽他喚自己名字，賴雅妍看著那熟悉臉龐，不爭氣地笑出了淚。

　　惴惴不安在此刻落地，那些不快、難受、低落，被他答應回來的消息抹得一乾二淨，心底最深的期盼浮上檯面。這段過渡期的日日夜夜，為了思念心神不定的每一天，無不反覆提醒，她還沒習慣他的離去。

　　就此結束或重新開始，都不在預設選項中，誠實是唯一上策，他們這十幾年來累積的種種，需要一次徹底清算。倘若正如學姊所言，這是最後一線轉機，賴雅妍不計後果，只願好好面對自我。

　　還有好多話要說、好多事要做，可是在那之前，見面已經足夠。

　　出席見面會可謂必然，該劇的好表現和話題性有目共睹，傻子才不趁勝追擊，因而被經紀人告知時，陳楚河樂得接受，笑容背後不無私心。

　　早在搭檔不接電話的那晚，他就知道大事不妙，爾後朋友轉告她的決定，他更加確信自己鑄下大錯，賴雅妍拒絕的不是男方，而是身為介紹人的他。訊息已讀不回，電話永遠拒接，去家裡堵人恐怕也是雪上加霜，他還在惶惶無措，人家已經斷絕聯絡。結果一拖拖成定局，各有工作的兩人沒空你追我跑，她鑽回低調小劇場，他飛往公開錄影場，失去所有問候。

　　起初陳楚河還可以自我安慰，五年前他們不曾掛念彼此，現在理應也能泰然處之，然則錄影一開始，事與願違通通出現。每當受訪不著調，沒人在旁緩頰；每當玩遊戲受傷，沒人擔憂受怕；每當親見綺麗風光，沒人接受照片轟炸，他總是一再想起，賴雅妍溫和的臉龐。

　　所以陳楚河回來，帶著滿滿歉意與一絲希望，不等她挪出日程就著手籌備，從花絮影片到遊戲環節、從換裝次數到尺度界線，等到對方結束音樂劇排練趕來，見面會內容大致底定，她的驚詫顯而易見，視線從貼滿圖紙的白板，一路掃過企劃、經紀人、工作團隊，最後才對上他的眼。

　　「好久不見。」他說，笑意難掩。

　　賴雅妍呆若木雞，話凝在嘴邊，良久後才極慢揚起，彎成甜甜一弧線。

　　「嗯，好久不見。」

　　時間用來彩排都不夠，更甭提解決私事，兩人明知有事未了，卻不約而同選擇暫緩，依舊忙著開會、推流程。他又開起無傷大雅玩笑，她也毫不留情吐槽，默契在重要任務前被強制修復，證明他們成為上道且懂事的大人。

　　經過數十次沙盤推演，見面會當天，兩人還是不減緊張，尤其賴雅妍，簡直比拍攝床戲的時候更緊繃。陳楚河識相地不吵不鬧，準備隨時迎接對方崩潰，不料直到兩人上台前一刻，她都還無法釋放。

　　主持人唸起介紹詞，掌聲和尖叫並起，應該要登場了，賴雅妍還杵在階梯前一動不動，他趕緊從後推她。「喂！」

　　「陳楚河。」她顫顫旋過身。

　　「怎麼了──」

　　問句被踮起腳的擁抱截斷，她咬牙切齒。「可惡，我再找你算帳。」

　　「嗄？」

　　未得回應，對方便轉身上台，陳楚河愣了兩秒才跟上，心裡半喜半懼。

　　底下‘哥迷’歡呼不止，兩個人並肩站定，向眾人朗聲問好，全看不出事前凌亂。過去，應付大場面的責任向來落在賴雅妍頭上，而今站在台上，面對觀眾千人，陳楚河暗覷身旁搭檔，明白她其實也有壓力，只是不易流露。

　　人前言笑晏晏，人後莫知所為，下檔一個月後的現在，這場見面會能不能給個完結？活動有流程規劃、劇本有既定走向，他們的故事卻是一盤散沙，抓不了也留不下，拖著太長的尾巴，走到哪都不像話。

　　誠如她所言，他們的確是該算帳，一次算個乾淨分明，誰也不准欠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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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見面會圓滿結束，慶功宴在三天後舉辦，有鑑於連日睡眠不足，賴雅妍雖然準時出席，卻婉拒假熱炒真拚酒的續約，在聚餐中途便打算告退。
　　離席之際，手腕被鄰座的陳楚河一把捉住。「妳還沒算帳。」
　　「什麼帳？」她問，爾後才想起那句話。「喔，那個不急著今天──」
　　「就今天，不要再拖了。」
　　「你就這麼急著擺脫我？」
　　話才出口，她靜下，他也沒話了。
　　周遭觥籌交錯，眾人熱絡交談，盡是解脫的歡愉，唯有餐桌邊角，舊識兩人淪陷沉默之海，滅頂當前，沒有一句話語作為浮木。
　　他抹了把臉，有些無力。「去報備一聲，就說我今天沒喝，送妳回去。」
　　她僵硬地點點頭，低調起身鑽過重重人群，試圖為彼此奔走一條生路。

　　上次搭乘的時候，她的位子是後座，這回對方搶先開了副駕駛座的門，賴雅妍沒有多問。拋下續攤的同事們，車子平穩發動，深夜車流量小，陳楚河行駛得穩穩當當，左彎右拐毫無懸念，像是嫻熟通往她家的路。
　　「我不要回家。」
　　急煞車，一隻手護在她猛然前傾的身子前，驚嚇不亞於她。
　　「去你想帶我去的地方，如果有的話。」
　　賴雅妍揪住安全帶，眼睛緊盯前方，正面迎接所有路障。
　　彷彿隔著一道透明牆，看見彼此卻觸摸不上，伸手可及的地方，陳楚河握著方向盤思量。她不催不問，靜待路況明朗，然後聽見有人換檔，車子拐了個大彎，調頭駛往未知方向。

　　他們在近郊山腰停下，賴雅妍不待麻煩對方，自行解開安全帶，陳楚河追問她能否健行，她指指腳上運動鞋，他一愣，掙扎地別過頭，開門下車。
　　她隨他走上停車場旁的小徑，兩人話沒上幾句，沿途只顧登階不停，規律步伐一路通往終點，一座半大不小的廟宇。廟宇前頭有個小廣場，賴雅妍緩下步伐，慢慢散步至廣場邊緣，隨意向下一瞥，喘息戛然而止。
　　盆地景觀盡收眼底，都會臺北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糖，在山腳下閃閃發光，最亮的那顆是一〇一，不偏不倚落在正中央。天空看來格外寬廣，雨過天晴的明朗，帶點恰到好處的涼，洗去人們鎮日徬徨。
　　陳楚河踱到她身旁。「不錯吧？這算是私房景點，路很難找的。」
　　「你記憶力好，不會記錯啦。」
　　「嗯，所以我也沒有忘記──」輕輕扳過凝望夜景的她，他無比真摯。「賴雅妍，對不起。」
　　她沒問他為何道歉，但也不說原諒。「我還以為你懂我，陳楚河，可是我好像搞錯了，你如果了解我，怎麼會做那種安排？」
　　「對不起，那件事確實是我──」
　　「我要的不是道歉。」
　　相識十幾年、相熟逾五年，他們起過大小爭執，沒一次像這樣難收拾。
　　「告訴我，你是真的感覺不到，還是假裝不知道？」話說得費力，賴雅妍卻不退縮。「如果是我會錯意，如果是這樣……至少說出來讓我死心。拿別人當擋箭牌算什麼？多大的人了，我沒脆弱到不能承受拒絕。」
　　「我沒想過拒絕。」他回得極快。「但妳能不能接受我，還是個問題。」
　　「不能接受？我像是會隨便請男人來家裡的人嗎？還是你以為我對別人都像對你一樣好？我這種立場能做的有限，但我已經盡力而為。」
　　「妳如果真的那麼確定，那為什麼……」問句收束於耳鬢廝磨，他遲疑地擁她入懷，不出所料感覺到瑟縮。「妳每次都要躲？」
　　「我──」
　　「妳知道我喜歡肢體接觸，因為我覺得這種方式最真實，可以就可以、不行就不行，身體反應不會說謊。」遠眺她身後無垠美景，陳楚河平靜得毫無生機。「從以前到現在都沒變，只要我一靠近，妳就會想逃離。說出來可能沒人相信，不過──妳還是怕我，賴雅妍，這就是問題。」
　　小心翼翼揭開瘡疤，他多麼慶幸，此刻她看不見自己槁木死灰的臉。

　　從一開始，陳楚河就知道賴雅妍對自己的觀感不佳。
　　水能載舟亦能覆舟，校友暨同事連結可以拉近關係，亦可扯開距離，刻板印象來自朋友圈流言，他對她的潔身自好頗有耳聞，所以如果她對他的荒唐略知一二，因而選擇劃清界線，那也不算毫無道理。
　　然而，她大概不明白，其實他早已厭倦漂泊，只要一個對的擁抱，他就願意下錨靠岸──這種感受在她面前尤其強烈。
　　她的骨架那麼剛好，與他的懷抱完美扣合，緊密得像專為彼此量身打造，當他們配合劇情相擁，他總能嗅得一股中藥香，好似帶有舒眠療效，閉上眼就遁入甜蜜夢鄉。毋須琢磨揣度，答案清清楚楚，他不想否認的情愫，就這麼自然而滋長，直到遇上她的退卻。
　　她不怪他誤傷、不怕同他落水，也不要他為當年不告而別道歉，看似處處禮讓，卻不代表接納他的一切。吻戲場景一對到位，她撇開頭毫不猶疑；雜誌拍攝過度親密，她幾近虛脫腿軟無力；開房地咚那場戲，更是將那股恐懼袒露無疑。處處禮讓也處處提防，像風暴前夕的未雨綢繆、兵臨城下的百計千謀，過了這麼多年，她還是那位清新小學妹，不想和高手學長有所牽連。
　　他喜歡胡言亂語，她卻認為有些話只適合鎖在盒子裡，說多了就是踰矩。
　　奔放脫序遇上謹言慎行，突然有人約束自己，他一方面慶幸，一方面也有點哀戚。她對他的好太過合宜，缺少愛情那種毫無道理，恰好止步於‘老友’定義，澄清之際不費心力。在她的把關下，他們的親密死守安全距離，不可能有機可趁，而他明知沒有結果，卻還是無法不作停留。
　　她不靠近，就得由他來推進，所以他不停地給予，在合理限度裡傾盡所有、毫無保留，只差沒許她一顆星球。畢竟，摘星的資格屬於王子，輪不到別人越俎代庖，他所能做的，就是確保這王子足夠真心，配得起她的無二獨一。而他們過起幸福美滿的日子時，他也不會忘記退出的必要性，有第三人的結局太擁擠，不合乎童話故事定律。
　　他已經習慣她的重重防禦、有求無應，所以這次也一樣，當賴雅妍稍稍推開自己，陳楚河的失落只剩一點而已。